「我買了尼尼……」盼雲繼續說,像在做夢。「可慧參加了舞會,然後,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後,可慧出了車禍,然後,我和文牧被他們抓到了……」
「你說什麼?」賀太太聽出了要點:「你和文牧怎麼樣?」她心慌慌的問,母性的直覺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煩了!二十四歲,她才只有二十四歲呀!
盼雲怔了怔,又笑了起來,笑得把臉藏在尼尼的長毛中。倩雲坐在她身邊,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輕輕的搖著她,緊緊的追問著:「到底怎麼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個『鬼』,」她笑著說:「我到哪個家庭,哪個家庭就不會安靜!」賀先生看著這一切,簡單的說:
「去請楚大夫來,她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不要小題大作!」盼雲收起了笑,正色說:「我並沒有精神錯亂,我只覺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許多時候,我們都在演戲,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盼雲!」賀太太喊:「你說說清楚,什麼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麼事被抓到了?」
盼雲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她又笑了。
「他們以為我和文牧在戀愛,全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緊張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雲緊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戀愛呢?」
盼雲大笑起來,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氣。
「你想呢?」她反問:「很好的小說材料,是不是?寫出來准轟動,只是新聞局會取締!」「姐!」倩雲叫。盼雲不笑了,抬起頭來,她眼光澄澈的看著父母,又看倩雲,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經的說:
「我沒有。絕沒有和文牧戀愛,這是個誤會,很可笑的一場誤會。所以我一直想笑!」
賀太太放下心來,立刻,她就生氣了。
「既然是誤會,他們憑什麼半夜三更把你趕回來?我打電話跟他們評評理去!」盼雲拉住母親的衣服:
「難道你不準備收留我,還要趕我回鍾家去嗎?」
「胡說!」賀太太激動的擁抱著盼雲。「你再也不要回鍾家了,永遠不要回去了。」「那麼,還評什麼理?惹什麼閒氣?誤會就讓它誤會吧!我都不生氣,你們氣什麼?」
於是,賀太太沒打電話。大家都隱忍了下來。但是,盼雲從回家後就沒對勁過,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兒呆呆的出神,一忽兒又傻傻的笑。問她話,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問她話,她就整天不開口。這使賀家夫婦和倩雲都擔心得不得了。白天,倩雲利用上課的時間,打了個電話到文牧的辦公廳,文牧把晚間發生的誤會說了一遍,當然,說得並不清楚,因為不能扯出高寒,他無法解釋盼雲何以會伏在他懷裡哭泣。倩雲滿腹狐疑的回到家裡,只對母親說:
「媽,請楚鴻志來吧!不管怎麼回事,姐姐總有點不對勁!」
於是,楚鴻志來了。於是,盼雲只好接受楚鴻志的治療。說真話,楚鴻志在心理醫生中,是相當有名氣的。他年紀不大,才只有四十歲左右,是留美回來的,在美國,他至今還保留著工作,一年之內,總有好幾個月在國外。他的醫術也很高明,他很能讓病人放鬆自己,也很能讓病人信賴他。盼雲有一次對他說過:
「你知道嗎?你的工作等於是個神父,那些病人需要發洩,你就坐在一邊聽他們發洩。」
楚鴻志想了想,笑了。
「你該說,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卻絕不是神父!」「為什麼?」「因為──」楚鴻志笑得坦率。「心理科醫生會結婚,神父不能。」盼雲也笑了。在某些時候,盼雲相當欣賞楚鴻志,因為他很有幽默感。楚鴻志有個並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數年前死於癌症,留下了兩個稚齡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剛死的時候,楚鴻志盡心盡意的治療過盼雲,他對她很坦白的說過:「你有的感受,我都能瞭解。以前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說,奉勸天下夫婦,感情不要太好,以免當一個早走一步的時候,另一個過分痛苦。這種感覺,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我和我太太之間從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她走的時候我仍然難過得要命!」聚散兩依依23/29
盼雲肯接受楚鴻志的治療,也因為他不是江湖醫生,他細心,他誠懇,他像個朋友。
現在,楚鴻志坐在盼雲的床前,他特地支開了倩雲和賀氏夫婦,他注視著盼雲。懇切而真摯的說:
「說吧!」「說什麼?」她問。「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想說──」盼雲側著頭想了想。「人生是一場鬧劇。」
「我同意。」楚鴻志笑著。
「我想,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同意。」
「那也不見得。你再說說看!」
「我說,我並不需要醫生。」
「對!你需要睡眠、營養、休息、照顧,和愛情。」
她驚動了,看著他。笑了。
「可惜,你這個醫生的處方里,很多藥你自己都配不出來!」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讓我給你打一針,好好的睡一覺,等你睡夠了,休息夠了,精神也好了,我們再細細的討論我的處方里,有哪幾味藥沒配好!現在,最起碼我可以給你配前面三種藥!怎樣?」
「你要給我打什麼針?有沒有一種針藥名叫『遺忘』,打了就可以把過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你不需要那種針,那會使你變得遲鈍!」
「對了,我正希望遲鈍!」
他深深看她,準備著針藥。
「這管針藥打進去,包管你就會遲鈍!」
「遲鈍到什麼程度?」「到睡著的程度!」「哈!搞了半天,還是鎮定劑!你不覺得,我很鎮定嗎?不過……」她想了想,捲起衣袖。「打吧!能睡覺也是一種福氣!」他望著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她那細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憐的。他給她扎上橡皮管,讓靜脈管突出來,一面把針頭插進去,他一面習慣性的找話題,以免病人感覺出打針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