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告訴我,有個朋友害了『失憶症』,現在,她好了沒有?」「她不會好的,」她很快的說:「我是她,我也不會好。楚大夫,你有沒有希望過失去記憶?」
「從沒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對真實。」
「你能讓你自己失去記憶嗎?」
「不能。」「唉!」她歎口氣,搖搖頭。「你也只是個凡人!」
「本來就是凡人,誰都是凡人!記憶是一樣很好的東西,有時會填補一個人心靈的空虛,有時也會帶來歡樂或痛苦,人不該放棄記憶。」他抽出針頭,揉著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邊。「記得第一次給你打針,你才十五歲,因為和你的英文老師吵架,你罵她是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她要開除你,你氣得又發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沒辦法,只好把我找來給你注射鎮定劑。盼雲,你一直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孩子,你的問題出在,這些年來,你過分的壓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濕。「十五歲?你還記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頭上,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那藥性發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還來嗎?」「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攬在懷中,她昏然欲睡了。囁嚅著,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話:
「幸好你是醫生,否則,我會以為你愛上了我!」
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久又沉,連夢都沒有。她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睜開眼睛來,她一眼看到倩雲正握著電話聽筒,非常不耐煩的低聲喊著:
「跟你說了幾百次了,你怎麼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了鎮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麼事?不要再拿你和鍾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與鍾家早就沒關係了!什麼?你現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雲完全醒了,睜大眼睛,她看著倩雲。高寒!她有沒有聽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雲。
「聽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雲把聽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聽筒,目送倩雲離開。
「高寒?」她問。「盼雲!」高寒喊了起來。「這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麼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掛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喊,頭腦有些清楚了。「你不能來,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聽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後……」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了一聲。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你已經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瞭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瞭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鍾家如果不是出於誤會,就是出於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請你別查了!」
「那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談。」「好,」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雲!」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幾個「我做不到」,說得盼雲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高寒,」她憋著氣說:「你是男子漢,不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你繼續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你會怎樣?」他問。「並不是只有可慧會做那件事,」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不到目的,因為,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說。「我都聽你,都依你,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投降。」
「那麼,永遠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別來看我,永遠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掛斷了電話。倩雲端著牛奶和食物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寒找你幹什麼?他不是和鍾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子。「小兩口吵了架,要我當和事佬。」她撒謊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雲瞪大了眼睛。「讓他們去吵!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雲望著倩雲,心裡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如果是倩雲嫁到鍾家呢?看著倩雲那堅定的神態,她知道,如果是倩雲,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雲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生了,倩雲也不會從這戰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傻氣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在車輪前的身體……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聚散兩依依24/29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雲住在娘家,幾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雲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復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後的悲切,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