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兒,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在那裡,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種蟄伏?」「也是一種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裡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報到。看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雲隨便閒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鍾家發生過什麼事,從不提任何與鍾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聽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雲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雲在內,大家都有種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雲對這種「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於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種無形的壓力。盼雲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於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麼。但,她自己卻在壁櫥裡,找到一支她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彈起來都有種「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種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種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聽她一彈彈上好幾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種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種與世無爭,遠離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灑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種沉思裡。他在她這種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後,他忽然僕向她,取走了她懷裡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隻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麼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裡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兒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麼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並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炙熱。這和她瞭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並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麼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並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裡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裡。」
「噢!」她輕呼著,訝異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瞭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並不簡單。」她深思著:「為什麼在美國?為什麼在D?C?」「我在那兒有聘約,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帶你離開台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驚奇的問:「冒什麼險?」
「你在這兒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離開這兒!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證幸福。」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婚姻怎麼會幸福?你是心理醫生,你不知道人類內心的問題有多麼複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瞭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想什麼?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種提議需要勇氣。」他笑笑,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鬆的說不,放心,說『不』並不會傷害我!」
「那麼,」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並不出於愛情?你並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多種,人也有很多種,」他看她,認真的。「不要拿你經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雲,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裡去吸收有關愛情的知識,於是,愛情就變成了神話。盼雲,我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並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我也不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