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說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著氣停在柯夢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
「藍采!」他喊。
「你在幹嘛呀?」我問。
「等你嘛。」
「為什麼不按門鈴?」
「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
「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著,好半天,我說:「你真傻,柯夢南!」
他笑笑,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望著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說:「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裡,媽媽微笑的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著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說:「坐下吧,藍采,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面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說:「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侷促。
「伯母。」他喊。
「坐下吧,坐下,」媽溫柔的笑著,注視著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著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的望著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彷彿享受著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的打量著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你家住在哪兒?」
「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的望著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他輕聲的說:「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溫柔而關懷的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有著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說:「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久了。」
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的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說:「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度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洩。現在,我好多了,自從──和藍采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溫柔了。
「那麼,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的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著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儘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
「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的說。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說,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面問:「你學什麼?」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的散著步,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的說:「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別人。」
「我可以想像她,」我說:「你一定在許多地方都有她的遺傳。」
「確實,」他點點頭,「不過,我比她堅強。」
「那因為她是女人,」我說:「女性總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問:「藍采,你的父親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我說。
他靜靜的凝視著我,街燈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相依偎的走著。然後,他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感慨的說:「我們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或者,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頓了頓,說:「藍采!」
「嗯?」
「我們以後的家庭,不能允許有絲毫的不幸,你說是嗎?我們的兒女必須在充滿了愛的環境裡長大,沒有殘缺,沒有痛苦!你說是嗎?」
「噢,柯夢南,」我說:「你扯得多遠!」
「你說是嗎?」他逼問著我,盯著我的眼睛裡帶著火灼與固執,期盼與祈求。「你說是嗎?你說是嗎?藍采,是嗎?你說!」
在他那樣的注視下呵,我還有什麼可矜持的呢?我還有什麼可保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