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凝視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過,我並不認為如此,他是個好醫生,透視和解剖的都是人體,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一絲悲哀的味道。
「天啦,藍采,」何飛飛打斷了我:「你們總不至於要討論人生吧,那可太殺風景了。我們來玩吧,」她站起來,伸手給柯夢南:「歡迎你加入,柯一夢。」
「不,是柯夢南。」柯夢南更正著。
「柯夢南?」何飛飛聳了聳肩:「好,就算是柯夢南吧,我們也一樣歡迎,」她回頭望著大家說:「不是嗎?」
當然啦。我們是唯恐沒有人參加呢!就這樣,柯夢南加入了我們。
柯夢南是祖望的同學,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學的是文學,柯夢南學的是音樂,兩個人所學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麼會成為好朋友的。柯夢南剛到我們這個圈圈裡來的時候,和我們並不見得很合得來。他不太愛講話,總是微笑的坐在一邊,靜靜的望著別人笑和鬧,彷彿他只是一個觀眾,一個與大家無關的人物。何飛飛曾經扮著鬼臉對我說:「柯夢南這人可以去演偵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夢南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他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衣著隨便,拖拖拉拉,他總是穿得整整潔潔的。他也不會在大庭廣眾裡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總之,他和我們之間有段距離,我們都知道他家的經濟情況非常好,他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生活態度就過分「上流」了。人的習慣是很難打破的,他無法很快的被我們同化,我們也無法很快的喜歡他,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觀了。
第二章
那是個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裡燠熱得像個大蒸籠。於是,我們一齊跑到碧潭去划船。柯夢南也去了。水面上涼爽極了,月亮又好,有如詩如畫的情調。我們包了一條大船,四條小船,一共大約有十五、六個人,在水面組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我們讓大船在前面走,四條小船用繩子連在一塊兒,只有兩邊兩條船的人負責劃,緩緩的跟在後面。月明星稀,槳聲打擊著水面,聲音規律的響著。我們沒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閃著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說不出來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我們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不笑了,也不鬧了。
就在這時,柯夢南忽然輕輕的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長、綿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個陌生的調子,我們都沒聽過,但是非常悅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樹影、船聲、槳聲,都已經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麼悠雅抑揚,那麼寧靜瀟灑,那麼無拘無束。他吹了很久,最後一聲長而高亢的音調之後,他停止了。一切都靜靜的,包括山、樹、月光、和我們。沒有人說什麼,我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進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頭搖槳的老頭子扶著槳睡著了。
不知道靜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靜靜的說:「柯夢南,唱支歌吧!」
柯夢南沒有答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於是,祖望又說:「唱一支吧!為了我們。」
他輕輕的哼了起來,哼了幾聲,他又停了。船篷上懸著一盞燈,是個玻璃罩子,裡面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那盞小燈。燈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的發著光,臉上帶著種生動的、易感的神情,燈影在他的臉上搖晃,造成一份朦朧的感覺。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著他,並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識的。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動人,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某種不尋常的溫柔。
接著,他就引吭高歌了起來,在這以前,我們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歌喉,那支歌我們都沒有聽過,動人極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開始就把我們都震懾住了。歌詞是這樣的:「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裡都沒有我。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他的歌聲裡帶著那麼強烈的感情和沖激的力量,我們都聽呆了。最後那一連三聲「誰能告訴我?」一聲比一聲的力量強,一聲比一聲的聲調高亢,那樣豪邁,又那樣蒼涼的在水面盪開來,又在山谷間迴盪。我們屏住氣息,誰也說不出話來,彷彿他的歌是什麼魔法,把我們都禁住了,好半天,無事忙才迸出一聲大叫:「好歌!」
於是,我們都鼓起掌來,叫著,喊著,有一種大發現般的興奮,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整個人群都陷在騷動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後,把柯夢南包圍在人群中間。這一場騷動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大家才逐漸安靜了。柯夢南擺脫了我們的圍繞,一個人走到船頭去坐了下來,船已經飄出了山的陰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個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動後的平靜,幾乎是一種肅穆的表情。那時,他在我們的眼光中,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了。
何飛飛擠到前面去,滿臉感動的問:「誰教你唱這支歌?」
「沒有人教我。」柯夢南輕輕的說。
「誰作的詞?」紫雲問。
「我。」他簡單的回答。
「誰作的曲?」何飛飛問。
「也是我。」
大家靜了靜,有點懷疑,有點不信任,卻有更多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