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翦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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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頁

 

  而他坐在那兒,很安詳,很寧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彷彿他自己作詞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龐的凸出部份上鑲了一道銀邊,他渾身都帶著感情,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納不了,而從他的眼底唇邊滿溢了出來。

  我悄悄的走開了,那歌詞和歌聲那麼令我激動,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動,我不知怎麼竟想流淚,非常想流淚。

  我獨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兒,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光,眼睛裡濕漉漉的。我的身後,大家仍然圍繞著柯夢南問長問短,是一片喜悅的、熱情的、激動的喧嘩之聲。

  然後,柯夢南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是一支很纏綿,很溫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來特別動聽,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的:「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輕輕的拭去了滾落在頰上的一顆淚珠。誰是他歌中的那個「你」?誰是?那該是個幸運兒,該是個值得羨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嗎?只是啊,只是──她在那裡?

  柯夢南的歌贏得了一片瘋狂的掌聲,大家的熱情都被他勾了起來,大家叫著、喊著、鬧著,一直到撐船的老船夫嚴重的提出抗議,說我們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來的時光都充滿了歡愉,充滿了熱情和喜悅。柯夢南唱出了癮,何況又有那麼多的知音在欣賞,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許多支歌,有現成的,有他自己編的。後來我們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樂天才,除了唱以外,他還會鋼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開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後,碧潭的遊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們這一組人,我們也唱起來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氣的歌:「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每次在歡愉的倦游之後回到家裡,總對媽媽有種抱歉的情緒,我是那樣的怕孤獨和寂寞,難道媽媽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時候,不論多晚,媽媽總在燈下等著,永遠是那樣一幅畫面,書桌上一燈熒熒,媽媽戴著她的近視眼鏡,在燈下批改她學生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紅墨水、筆記簿、教科書,就這樣的帶走媽媽的歲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時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體會媽媽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彌補媽媽生活裡的空虛,甚至於,連多留一點陪伴她的時間都很難,只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沒有幾個兒女的愛是可以和母親的愛來對比的。

  「媽!」走進媽的房間,拋下了手提包,我有歡愉後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媽媽望望我,帶著股省察的味道。「我有這麼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畢業了,媽就別教書了,我做事來奉養你。」我笑著說。

  「那我做什麼呢?」媽淡淡的問:「不做事在家當老廢物嗎?我可不願意。」「媽是勞苦命,永遠閒不下來。」我說,滾倒在媽的床上,慵懶和睏倦立即從四肢往身體上爬,眼睛沉重得睜不開來。伸展著雙手和雙腿,我瞇著眼睛注視著天花板,那上面有著吊燈的影子,模糊而朦朧。

  「玩得開心嗎?」媽走了過來,坐在床邊上,摩挲著我的手,深深的望著我。「很開心,媽媽。」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媽不在意似的問,把我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有。」

  「告訴我。」

  「有好多。」

  「傻瓜!」媽說。

  我跳起來,攬住媽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我說:「我好愛好愛你,你愛我嗎?」

  「傻瓜!」媽又說。「在外面人模人樣的,回到家裡來就變成只有三歲大了。」

  「你寵的,媽。你慣壞了我,你知道?」

  「怎麼?」

  我坐起來,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我說:「我想我不會戀愛。」

  「為什麼?」媽似乎有些吃驚。

  「我夢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關懷。我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風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還要他是瘋狂的愛我的,還要是──有才氣的!」

  「太貪了,藍采。」媽說:「你常玩的那一群裡有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忽然頓了一下,真的沒有嗎?我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我是說──多半沒有。」

  「那麼,或者也有了?」媽問,凝視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媽。」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為什麼?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和安詳。「媽,你為什麼和爸爸離婚?」

  「哦,」媽有些意外,彷彿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擊。「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她停了停,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裡突然飛來兩片陰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對題的說了一句:「藍采,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只要他是真心愛你,你也真心愛他,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婚姻對象了。記住我一句話,藍采,婚姻中最忌諱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愛人必須整個是你的,你們才可能有幸福,懂嗎?」

  「不太懂,媽。」

  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著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的說:「你爸爸心裡始終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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