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樓定定的看著楊子明,他開始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身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的向雨霧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
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頰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第一部完──
第六章
第二部
小 眉
彩雲飛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裡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群,霓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著。
週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籐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說:「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裡,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
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的喊:「為什ど?為什ど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ど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裡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
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裡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裡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裡,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持,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裡來做的,於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裡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准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ど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著,沉痛的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