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終於還是病了的那一天——
那天,他依舊守在街角替人擦鞋,可是情形卻越來越糟。他頭昏眼花,臉上像有火爐在烤一樣的紅,他應該去找醫生,可是卻沒力氣了……
「替我擦鞋。」突然地,一個囂張的聲音這樣說著,然後將閃亮的黑皮鞋放在他的小箱子上。
初一勉為其難地抬起頭來,眼前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齡——那張臉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失禮……我今天不能擦鞋了……」
「為什麼?我剛剛明明看見你替人擦鞋,為什麼就不擦我的鞋。」男孩生氣地問著,用力將鞋子在小箱子上踩了幾下,「我說要你替我擦你就要替我擦。」
「可是我——」
「少爺,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邊的婦人微笑地安撫他:「人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費那個錢?」
「不行,我說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頑固地瞪著初一。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指著初一叫了起來。「我見過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讓你擦過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卻眼花得無法辯認……他們以前好像是見過面……還有一個小女孩……
「阿媽你看哥哥又在欺負人了。」突然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裡,初一喘息著抬起眼,那張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阿俊,你又在欺負人?」
「我才沒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誰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氣憤地嚷了起來。
有張女人的面孔輕輕地靠近他,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女人驚呼的聲音——
「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輕。」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知道;只知道身體又熱又冷,他哭著想尋找阿婆、想尋找老張——可是他又想到原來老張已經忘了他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他了……
口 口 口
或許台灣人所謂的「沖喜」真的有點用處。他娶了阿玉進門之後,病真的好了很多,這一大半要歸功於阿玉對他的細心照顧,可是他的心裡卻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結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來過,那個小箱子怎麼可能會不翼而飛,誰會想到那個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來過了。
沒幾天,他身體好一點之後,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阿玉,他想去找他,阿玉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她是個沒什麼主見的女人,於是他到北投去了一趟,沒想到他們卻告訴他初一早就已經不見了,他們一直以為初一是回西門町去找他了——
老張焦急的趕回西門町。這麼說,那天初一是真的回來找過他。那他為什麼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樣。他一定是看到他結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悄悄的一個人跑掉。
老張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還那麼小,一個人能去什麼地方,萬一發生什麼事怎麼辦?
他大街小巷地去尋找,初一一定是背著箱子到處去替人擦鞋過生活了。可是他住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生病?萬一被壞人賣了怎麼辦?
他日日夜夜擔心,急得幾乎連飯都吃不下,阿玉看見他那個樣子,終於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去尋找那個她素未謀面的孩子。雖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張這輩子都不會好過的。
幾乎整個小社區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蹤的事,他們都是看著初一長大的人們,他們也都關心初一的下落。於是,賣菜的、賣魚的、建築工地的所有人們全都四處打聽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還沒有離開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後終於有一天,有人興高采烈地衝進了老張的家。「老張,老張,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裡?初一現在哪裡?」老張高興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緊緊揪住那人的領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這樣我怎麼說?」那人險些窒息。他推開老張的手,瞪著他。「還沒說就被你捏死了。」
老張吶吶地笑了笑。「失——失禮,我是太高興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開心地笑咧了嘴。「沒要緊,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地笑了笑,幾乎和老張一樣興高采烈廣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貨啊,就去問人家有沒有見到一個擦鞋的小孩子。啊結果,他們說有一個孩子每天都在那裡擦鞋,長得和初一很像。」
老張高興的用力握了握對方的手。「多謝多謝,我現在就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麼去?我帶你去。」話還沒說完,老張已經消失不見人影了,他笑著搖頭,阿玉愣愣地站在屋裡,表情木然。
「他們真像一對父子。」他歎息地說著走出屋子,卻沒看見身後的阿玉正微微苦笑著……
從老張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那裡也有一條將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張可以這樣對待初一,那麼他是不是也會同樣對待這個孩子?即使他並不是這孩子的父親……
口 口 口
「無代無志去撿一個孩子回來?你是瘋了是不是?病成這個樣子還要請大夫給他看。你是嫌錢多是不是?瘋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囂著。「萬一要是死在我們家裡那怎麼辦?還要給他收屍是不是?」
「你怎麼這樣說話?」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輕輕地搖頭。「一點同情心人情味都沒有,這個孩子這麼小就在街上流浪討生活,又病成這個樣子,我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請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這幾個錢,你在計較什麼。」
「你在說什麼瘋話,差不了幾個錢,是你在賺還是我賺?」男人憤怒地叫著:「你有錢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誰來同情我,誰來可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