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離開北投的那一天起他就後悔了,有什麼理由他不能把初一帶在自己的身邊呢?初一出生的證明是他辦的,初一的戶口也是他報的,連初一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初一根本就和他自己的孩子沒有兩樣。』 他悄悄地點起一支煙,在黑暗中靜靜地流著淚。他怎麼會這麼自私?如果初一現在過得不好怎麼辦?如果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等明天娶了女人進門,而他的身體好一點之後他就要去把初一帶回來。不管怎麼說,初一總是他一手帶大的,就算他再苦,也不會連一個小孩子都養不起。
決定了之後,他終於有了點睡意——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或許事情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糟。
口 口 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幾天了,漫漫無盡的長路似乎漸漸可以看見盡頭,自從那在荒野中醒過來,發覺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座荒墳上之後,他便不停地走著,每天如果找不到有燈光的地方可以休息就絕對不停止。
幾天過去,一路上的人家越來越多,雖然有時候他要走很久才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但是至少不再有那天的恐懼。有時候運氣好一點,還可以找到好心的人家願意讓他在屋子裡睡一覺而不必在外忍受風寒。
他覺得自己所走的地方似乎已經有點眼熟了——那璺建築物似乎越來越熟悉。
初一幾乎想大聲狂呼。他離西門町一定已經很近了。
不知不覺中,他終究還是回到他過去生活的地方。想到就快要可以見到老張了,他的心情就不由得緊張雀躍起來。
現在已經不在乎老張到底會不會歡迎他了,只要可以再見到那張熟悉親切的面孔,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借問一下,西門町要怎麼走?」他停下來向一個坐在門邊的老人家問道。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比比前方的路。「直直走就是了」
初一歡欣無比地道了謝,朝他所指的路上走去——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終於見他所熟悉的那一大片鐵皮和木頭所蓋層的屋子了。他狂喜地往前衝,一路上根本沒來得及向熟悉的人打招呼,直到他衝到他們那條小小的巷子口——
那裡有他和阿媽所住的房子,也有老張的房子,所不同的是,老張的房子門口張燈結綵的貼了大大的紅字。
他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可是他卻知道那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老張已經娶了新娘子了
他愣愣的站在巷子口的陰影中看著老張那扇敞開的大門,熟悉的鄰居們喜氣洋洋地出出入入,門口甚至還擺了一桌喜酒,乾杯的聲音此起彼落的;而老張……他看到老張穿著他那套唯一的西裝坐在桌子的旁邊,他的身邊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女人,那是老張的新娘。
原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老張一定是因為忙著娶新娘,所以才沒去看他的。
初一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無法動彈,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現?然後他想起過去阿婆對他說過的話,老張總有一天會娶自己的新娘,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初一靜靜地垂下頭——
他轉個身,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往另一條巷子裡走,大家都為了老張媽媽新娘的事正忙著,所以沒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走到巷子的後面,翻過一小道圍牆,圍牆的另一邊就是老張家的後門,他躲在窗子下面靜靜地等著……
裡面的人來來往往的慶賀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屋子裡探了探,他的小箱子就擺在窗子下的角落裡,他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打開一條縫,繼續等待機會。
夜漸漸深了,所有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他看見老張那壯碩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地、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開始送客。客人們說著模糊不清的恭喜話,而新娘子一直扶著老張耐心的等著,屋子裡的人終於全都走光了。
就是現在。
初一跳進屋子裡,抱住自己的小箱子,將小箱子往窗外一丟,然後迅速爬出窗子——
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了老張和他的新娘,他們回頭——「誰?」
什麼都沒有,窗戶開著,屋子裡卻已經沒有人了。
老張醉眼模糊地看著,他的妻子扶著他往屋子裡走。「大概是貓吧。」
「貓?」老張搖搖晃晃地點點頭。「喔,貓……」然後他看見窗子下方原本放著初一的小箱子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箱子不見了!」
他猛然揮開她的手衝向角落。「箱——箱子呢?誰——誰拿走了?」
「箱子?什麼箱子?」他的新娘阿玉莫名其妙地上前將窗子關上,然後扶著他躺在床上。「你喝醉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老張掙扎著想要起來,卻無能為力,長期的病痛和一天的勞累,再加上酒力已經使他筋疲力盡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還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初一的小箱子不見了——他想到初一。
口 口 口
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該去哪裡,或者該做些什麼事?背著他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頭流浪。
他也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坐上火車髓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好,但是心裡的恐懼卻難以消失。這一帶畢竟是他成長的地方,除了這裡,他什麼地方都沒去過。於是,他開始了背著小箱子流浪街頭討生活的日子。
夜裡,他通常睡在某個小角落裡,白天,他就挑個人多的地方替人擦鞋賺錢。他的收入並不多,不過,足夠養活他自己。只是,幾天下來,他已髒得連身上都散發出可怕的味道來了。
這麼冷的天氣他又不能到公園去替自己洗個澡——他不能生病,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照顧他。
他只能守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替人擦鞋,有時候去雜貨店裡請求洗洗臉和手腳,這是他唯一可以替他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