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難受地抱著他,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許久不曾再掉過淚了。這次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憤恨不平。
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像老張這樣一個好人要被這麼殘忍地對待,為什麼?
沒有人有答案。那一夜,老張進了醫院——他中風了,雖然不嚴重,但是卻沉重地打擊了他和初一——
初一不聲不響地去鐵工廠工作,可是他並沒有放棄他的學業,他知道那是老張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放棄了初中而選擇了夜校。
不管老張願不願意,現在已經是初一要開始負擔一切的時候了。
那一年,林初一十五歲。
第五章
三年夜校歲月過得相當艱辛,他白天在鐵工廠上班,夜裡唸書,下課之後還必須照顧因為中風而行動不便的老張。當別人放假的時候,他卻背著鞋箱在街頭替人擦鞋貼補家用。
剛開始的時候,老張的病情相當危急,他全身無法動彈,連說話都成了問題。有那麼一陣子,初一常常從夢中驚醒,他總是夢見幾年前的那個火葬場、夢見有人被推進那個燃燒著烈火的大鐵爐裡。只不過這次被推進的不是他的阿婆,而是老張。
那種驚惶失措會讓他在半夜死命地狂奔到醫院,只為了確定老張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鄰居們湊錢的湊錢,能幫忙的幫忙,他們長噓短歎地替初一看顧著無法行動的老張,直到老張出院。
老張出院之後情形似乎好了一些;他可以說些簡單的句子,雖然行動仍然無法像過去一樣自如,可是卻也比全身都動彈不得要好得多,只是他再也沒辦法替人擦鞋了。
奇怪的是,老張卻常常偷偷的塞些錢在他的書包裡、口袋裡,剛開始他還沒注意到這一點,到了後來,才發覺自己總會莫名其妙的找到幾張鈔票。他去問老張,老張卻裝聾作啞地搖頭。
他追問不出結果,可是那些錢的確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當學徒的生活很苦,他除了要做事之外,還得替工廠老闆擦鞋、洗衣服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們說當學徒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沒什麼薪水,可是吃飯不成問題;他所賺得的那一點點錢,除了要付自己的學費,當家用之外,還得一點一滴地存下來,準備還給替老張張羅醫藥費的鄰居們。
在那段時間裡,阿玉竟然還回來過一次。她哭著說她完全是被強迫的身不由己,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來。她哀求老張和初一再給她一次機會,初廣沒說話,可是心軟的老張還是同意了。他希望阿玉是真心要回來的,如果她能照顧他,那麼初一就不會那麼辛苦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沒多久,阿玉又跑了只不過這次她沒能帶走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那並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她因為他們的確已經山窮水盡了。
初一越來越討厭「女人。」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好」的女人存在,所以他再也沒去過迪化街,他不能忍受看見溫似蘭——不能忍受也許有一天他會發現似蘭和他所知道的那些女人一樣冷酷無情。
三年過去,他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他所得的獎狀足以將他們所住的那間小房子的牆壁完全貼滿。
那一年,老張已經六十歲了,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可是卻仍然堅持初一應該繼續唸書完成學業。初一考上了高中,可是卻因繳不起學費所以無法繼續念下去,不管他再怎麼堅持都已沒有用了,現實的壓力讓他不能不宣佈放棄。
那一天他回到家,老張還沒睡,正在等他。
初一歎口氣。「你不要再說了,不是我不聽你的話,而是我真的沒辦法。」
「誰——誰說沒辦法?」老張結結巴巴地說著,桌子上放了一疊鈔票。「你——看這是什麼。」
「你哪來這麼多錢?」初一錯愕地看著那疊鈔票。「你做了什麼事?你把房子賣了是不是?你怎麼可以——」
「我一我沒有——沒有賣房子,這些錢是——是借來的。」老張抽動著臉上的肌肉,辛苦地說著,他的半邊臉自從中風以後一直不聽使喚。
「借?去向誰借?我們以前欠人家的都還沒有還清呢。」初了狐疑地看著老張。「你去跟誰借的?」
「跟——跟我以前的老戰友借一借的。」
「我不信?」
老張將鈔票推到他的面前,「拿去。」
「老張,如果你不告訴我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我是不會用它的。」
「你——你——」老張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他,卻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他氣得紅了眼睛。「你——」
初一一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輕輕地拍拍他的背。「別生氣,醫生說你不可以生氣,萬一再中風怎麼辦?」
老張猛力搖頭,拚命指著桌子上的鈔票。
初一為難地垂下眼。「不是我不肯再唸書,是真的不能再念下去。高中是要念整天的,如果我去念高中,那誰來照顧你?誰來賺錢?老張。」他安慰地笑了笑。「反正我以後再念也一樣,我已經去問過了,他們說以後可以再考再念的,等你的身體好一點,等我們真的把債都還清了,我再去念不是更好嗎……」
老張竟然哭了起來,他急得眼淚直流J嗚咽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悲慘,「我——我不要你照顧——我已經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你——你不去唸書——我就——就死給你看。」
初一怔怔地看著淚流滿面的老張,他話一說完便逕自緩慢傴僂地走了進去。
老張是認真的。
初一黯然地看著桌子上的錢,他怎麼可以再去唸書?老張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他是沒多少日子了。
他不想去唸書,他只想陪著老張走完他人生最後的這段路。這三年來,他和老張聚少離多,常常是他回來了,可是老張已經睡著了。而等老張醒過來的時候,他卻又已出門去工作了。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某一天他回來的時候老張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