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怔怔地,背後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他愣愣地轉過頭,一個清麗的女孩子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是我……溫似蘭……」
他怎麼可能會忘記她?他一直知道她念的學校就在他的學校附近,就和他一樣,她也是最好的,他偷偷地在她校門口等過好幾次,可是每次一見到那輛熟悉的金龜車他便逃之天天——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似蘭的手上拿著一束白色的小菊花。「我——我可不可以跟你爸爸上個香?」
初一愣愣地點頭。
似蘭輕輕地將花放在老張的靈前,她黯然地點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幾拜。
「你怎麼會來這裡?」
似蘭低著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去過你家,附近……知道你今天送你爸爸到這裡來……所以……請你節哀順變……」
幾年不見,溫似蘭已經出落得猶如她的名字一樣。她美得像一朵溫室裡的蘭花。初一靜靜地看著她,他們之間有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緊緊地拉在一起——
他們雖沒見面,可是卻對對方的事無法自制地關心著,他知道他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知道她的哥哥在西門町已經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小霸王。他更知道她一直是最好的——就像她也知道他的一切一樣。
「謝謝……」初一輕輕地回答,老張含笑的面孔還在眼前——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初一澀澀地回答。「老張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當然,除了他的母親外。
「還有半年你就畢業了,你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似蘭突然焦急地看著他。「你不會放棄吧?」
初一愣了一下,竟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會的,我會把書念完。」
她接觸到他的眼睛,臉驀然紅了起來,她囁嚅地垂下眼。「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放棄學業……」
「我知道。」初一微笑著站了起來。「我們走吧,這裡太冷了。」
溫似蘭柔順地點點頭。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的話——那是他們有生以來所說過最多的話。
第六章
林春美仍然在酒家工作。十二年了,歲月絲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臉上雕刻出風塵的痕跡。
和她同住的男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的年紀比初一大不了多少,那種油腔滑調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吃軟飯的男人。
初一一進門就知道自己是來錯了。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後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那裡依然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老張死了。」他的第一句話和當年的第一句話一樣,只不過是換了個人名罷了。
春美有三秒鐘的錯愕,她讓他在客廳裡坐著。「你等—」下。」她說著,便走進臥房將門關上。
初一打量著這間十來坪大的小房子,裡面亂得像是剛打完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樣,酒瓶、髒衣服、報紙、吃剩下的東西、垃圾……總之什麼都有,還有些不堪入目的雜誌隨意地扔在房子的角落裡。
這就是他母親住的地方。
他澀澀地笑了起來——多麼希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女人,那麼至少他還可以保留一點最基本的幻想。
房間裡傳出吵鬧的聲音——
「這是我的錢,你管我要怎麼用?」
「我當然要管,外面那個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給他錢?是不是你新養的?」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諷刺。
「你給我閉嘴?」春美氣憤地壓低了聲音,但是房子那麼小,初一仍然可以清楚地聽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愛把錢給誰就給誰。你要是不爽就去找另一個女人養你……」
「你以為我不敢?」
「敢不敢是你家的事。」
初一站了起來,迫切地渴望離開這個地方一—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為什麼?
「等一下」春美打開門走出來,手上拿了一疊鈔票,「這——」
「我不是來跟你要錢的。」初一冷冷地搖頭。「我只是來告訴你老張過世的消息,你以後不必再匯錢到他的戶頭裡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這是你這幾年寄來的錢,剩下的我會慢慢還你。」
「我說過要你還錢嗎?」
「那不重要。」初一將錢放在桌子上。「我不需要用到你的錢。」
「你還在唸書。」
「我自己會賺錢了。」初一不耐煩地回答,對面的房門被拉開一條小縫,有隻眼睛正偷偷地看著他們——他覺得猥瑣。
林春美細細的打量著自己的孩子——這幾年間她偷偷去看過他好幾次,可是卻從來沒機會像現在這樣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
初一真的長大了。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不止,他的肩膀很寬,胸膛結實,濃眉大眼——和他的父親是那麼的神似
她的心結結實實地痛楚起來。
「其他欠你的錢我會還的。」初一冷淡地說著便轉身
「等一下。」春美深呼吸幾口氣,將自己的情緒緊密地藏起來。她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住在哪裡?」
「老張已經把房子賣了,我還沒找到地方住,不過可能會去住在工廠裡。」
「你做事的那家鐵工廠?」
初一沉默地點點頭。
「我記得你快畢業了不是嗎?」
還是點點頭。
「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麼?」
「不知道,可能會考大學,要不然就是去當兵。」
「你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她瞇著眼冷冷地說著,「怎麼?看不起我嗎?」她想控制自己辦不到,「你覺得有我這種媽很丟你的臉是不是?」
初一沉默了三秒鐘。「……我沒那樣說。」
「可是你的臉上就是那樣寫的。」她尖銳地笑了笑,「怎麼,大了?可以自己賺錢了是不是?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
初一冷冷地看著她。「我心裡本來就沒你這個『媽』,你也沒把我當成你兒子來看待。」
「你說這是什麼話。」她憤怒地叫了起來:「如果我沒把你當兒子看待,為什麼要寄錢去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