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師兄房間如此整潔,倒和他嚴峻的性子相符。秋練雪靜靜環視房內佈置,心道。
她雖和李寒衣同門十年,倒是第一次進人他的房間。
驀然想起舒翰鷹為她搭的那間小草茅,他那瀟灑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們漢人有個皇帝,說是『金屋藏嬌』,我只能『草茅藏雀』……」
她緊皺秀眉,努力想將舒翰鷹的聲音趕出腦外,冷艷容顏卻不自禁地浮現黯然神色。
李寒衣靜靜審視她臉上的神情,突然開口:「練雪,你私赴搏命崖之約,違反紀律,理當受罰,但是門主極力為你說情……」
秋練雪聽說門主為她說情,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若是以往,必定心頭暖意橫生,傾慕更甚,此刻,卻是只有感激之意,毫無愛念之情。不過短短十天,卻讓她心情滄海桑田,不復以往,教她如何不感慨呢?
「……但是你身為堂主,知法犯法,重罰可免,輕責難逃,所以我決定暫時革去你堂主一職,罰你閉門思過。練雪師妹,你當切記,天易門不是逞當下之勇,為所欲為的江湖草寨,以紀律約束行動,才能確保同伴的安全,你逞一時之勇,代門主出戰,結果只會令敵人得逞,親友痛心。」
聽到師兄的嚴正言辭,秋練雪不禁心下慚愧,額生冷汗。
若當天她真不幸死在禿鷲手下,不但會令門主傷痛自責,無念和娘親不知會如何傷心。
想到秋無念,她抬眼望向李寒衣,擔心地問道:「寒衣師兄,聽說無念為了我來到金陵,她乃文弱之身,不懂武藝,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天,可有損傷?」
「她毫髮無傷,只是疲累過度,回翰林府調養幾天後應當沒事。」李寒衣語氣淡然,但平日冷漠的狹長俊眸閃過一絲暖意。
秋練雪見師兄如此神情,有些詫異,心中暗道:難道在這十天之中,寒衣師兄和無念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使他一改平日冷漠眼神。
她和李寒衣雖男女有別,但性情相近,都是冷僻不親近人,沉靜寡言,所以她馬上捕捉到他眼中罕見的暖意。
只見李寒衣沉靜地說道:「練雪,你身上重傷未癒,無念姑娘既已回翰林府,你也不妨回去……」
「不了,我留在此地即可。」秋練雪突兀地打斷李寒衣的提議,自己也是心下一怔,她並沒有留在此的理由啊!
李寒衣望了她一眼,語帶深意地說道:「看來,這幾天我們兩人都有些許改變。」
「是嗎?」秋練雪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改變只是一時的,等她傷養好了,心情平復,她的生命將回到常軌,她仍然是那個對梟幫賊子殺無赦的秋練雪。
在金陵的十天,和舒翰鷹共處的十天——將如同從來沒發生過一般。秋練雪如此堅信著。
抬首望出窗外,夜已沉,皎潔明月高懸,清冷夜風颼颼地吹,她突然覺得涼意滿身,是傷體未癒的緣故嗎?
這是她和舒翰鷹相遇的第十夜,舒翰鷹的離去,帶走了她生命中的熱情。
他們,還有再相見的一日嗎?
※ ※ ※
當作從來沒發生過,可能嗎?
秋練雪嬌軀倚著庭院內的水槽,玉容蒼白,張口不住地乾嘔,胃中翻攪,滿溢酸意。
她伸袖拭乾唇邊酸水,美麗的紅唇綻出苦澀的笑。
難道是天意嗎?她這三個月來努力地將舒翰鷹的身影從心中拔除,他的種子卻已在她腹中生長。
「明兒個去藥鋪請大夫配帖打胎的湯藥吧!」她冷靜地對自己說道。
她既已決意將舒翰鷹趕出自己的生命,就不能留下屬於他的任何東西,包括那件披風——包括她腹中的小生命。
第二天,秋練雪起了個大早,她將舒翰鷹的藏青披風疊好放在桌上,頭腦裡異常清晰冷靜。
「等從藥鋪回來,就將它燒了。」她堅決的自語,柔荑卻輕撫著沾著塵土的披風,指尖有些不捨的在布面上游移著,突地,緊握成拳。
秋練雪緊抿著唇,猛地轉身踏出房門,只留下青色披風黯然的躺在桌面。
她緩步在街上走著,腳步穩定,腦中冷晰,眼中所見行人街景恍若無生命,空有影像而毫無感覺,耳邊聽見街上孩童嬉鬧,卻彷彿未聞。
她感覺心中空蕩,腳下魂不守舍,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漸行漸遠,不知到了何處。
等她猛然覺醒,神思回心,舉目四望時,卻又為眼前景象心神激盪——
不知不覺中,他竟然信步走到了舒翰鷹為她搭建的草茅前。
秋練雪手輕撫著草茅的木樑,指尖輕輕滑過一根根扎得緊實的茅草牆壁,這草牆上的每一根茅草,都經過舒翰鷹修長的手指,都含著他真摯的愛意。
她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欲將這存著不該有的回憶的草茅一把火給燒了,就如同她決定打掉腹中的胎兒一般。
持著火摺的手,慢慢靠近茅牆,跳躍的火舌湊近了茅牆最外緣的幾根草頭。
慢慢地,火光在茅草頭上閃耀著……
驀地,深情的歌聲在她耳邊響起。
秋練雪反射性地伸手滅掉了火摺,轉頭四望——草茅附近不見半個人影。
她仍可以清楚聽見舒翰鷹的歌聲,深情真摯,來自她的心中。
她彷彿聽見舒翰鷹豪邁的高歌、感傷的低唱、嘲諷的言語:「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而你,是屬於哪裡的秋練雪呢?」「你們漢人真是奇怪……」
她彷彿看見舒翰鷹仰頭大口大口灌酒的豪態,看見他聽「孔明計渡漢水」時爽快的笑容,看到他湛藍眼眸閃著笑意……
她的肌膚仍記得他身上溫暖的熱力,記得他的唇溫柔的親吻;她仍記得那雙天空色的溫柔眼眸,如何深情地睇凝著她……
秋練雪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掩著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間滑出——
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三個月,她還是沒法回復往日淡漠的心情?
為什麼?她不能如自己所想的忘記舒翰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