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他並不多愁善感的,可能是早上解決了一份拖延已久的契約糾紛,致使下午過後,一時之間沒什麼大事必須立即處理,讓他有了空暇來傷春悲秋。實在不是他的作風。如果他有這種習慣,「唐遠」企業怕不早就倒閉好幾次了。
他只是——有些寂然……
「喂,這位老大,當屬下們都忙得快掛掉的同時,您老在一邊納涼不會覺得很對不起我們這些做牛做馬的人嗎?」並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的,是唐彧的大學同學兼當兵時的難兄難弟石仲誠。如果關係推得遠一點的話,石仲誠的祖父曾被唐彧的父親幫助過。如今石家是中部頗有聲望的營造商,石仲誠則是唐彧的特別助理,一同並肩作戰;除了洽談生意與敵人交戰於商場外,更重要的是對付那些難纏的股東、董事們。虎視眈眈的人實在太多,因此他一直擔任地位超然自由的特助,而非掌管實務職責的經理人。
「怎麼有空過來?」唐彧回身瞄了他一眼,順道點了根菸,緩緩吐納。
「這些是待批閱的卷宗,有關花蓮「雲蹤計畫」的各種企劃書,我都整理好了。」
「這麼快?」他挑高一道眉毛。
「怎麼?手下太能幹令你感到困擾嗎?」石仲誠走近他,二人相同一七八上下的身高,但因他體格更為壯碩粗獷,十足十給人無與倫比的威脅感;相較於玉樹臨風白面書生相的唐彧,各自有其出色之處。不過唐彧一向吃香,斯文的外貌給了外人他似乎很好商量、很斯文儒雅的錯覺;事實上他一點也不好打交道,更可以說必要時野蠻且無情的。倒是石仲誠還比較好說話,可惜硬梆梆的外表令人為之卻步。
「老大,你最近很不對勁。」
「哦?」唐彧不置可否,捻熄菸屁股,又燃上另一根。
「你……多久沒回家了?」
「哪一個家?」
石仲誠直接了當的說著:「有你老婆住的那個家,也就是你口中聲明適合休養、氣候溫和的台中那個家。」
「忙。忘了多久沒回去。」他低吟了下,沒讓石仲誠有發言批評的機會,輕道:「仲誠,你是對的,一直都是對的。」
「啥?」難得出這名傲氣沖天的唐小子口中掉出一句贊言,並且聽起來無比的心悅誠服,莫怪他驚得只差沒倒彈三步遠。
唐彧看向他,不讓平板的表情湧現太多情緒:「七年多以前,你曾警告我,不要只看重美色,便以為那人絕對是我的今生伴侶。我聽不入耳,所以活該我跳入冰冷的墳墓中啃嚙自己的悔恨。」
開玩笑的心情霎時消逸無蹤,石仲誠板起臉道:「你們又怎麼了?我記得我也曾在你的婚禮上告訴過你,婚姻的美滿是需要努力的。你的悔恨,也有可能同時是大嫂的悔恨。我必須說近幾年來你根本是對她不聞不問的。今年學謙上小學,你甚至讓他住校也不讓他住在台中,假日叫秘書接來你公司一同回內湖的家。你的愛情消褪得真快,也無情得令人害怕。這是你的家務事,我不該多嘴,但我仍是得說一句:你做錯了。」
唐彧淺笑半晌,苦澀的滋味瀰漫胸臆。
「我走不進她的心。也許更可以說我完全不瞭解她,她也不瞭解我。她的自閉症,沒有東西能化解,我的愛也只是付緒東流。到最後,我可能只是她心目中加害她的壞人。我為我的盲目付出代價了,夠了。」
「為什麼突然感到夠了?」
「我對別的女人有了好感。我並不想當婚姻的背叛者,所以解決完了一切後,我才會去追求真正適合我的女人。不那麼美,但知性、靈慧,與我心靈相通,足以擔當起為人妻的責任的那一種。」任何一種情況的結束,總有一個原因來終止遙遙無期的現況與疲憊。他早該結束為美色而迷戀的膚淺行為。
是的,當年只是迷戀而已。因為在半年的密集追求中,日思夜念的全都是她傾人國城的美貌。他不知道她的性格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要什麼,甚至以為她的自閉症只源自於羞怯。他單向而熱烈的付出,感動了她父母,所以他如願娶得美人歸。那時,似乎沒有問過她允不允這樁婚事,待她五專一畢業,立即娶過門……美夢化成了惡夢,他狂熱的心漸漸的冷卻,迷亂逐漸清醒。在新婚第二天便陷入了煉獄……
好色的人終究得付出代價。
「但她的父母已經過世了,你要與她離婚,她能去哪裡?」石仲誠低問著。
「她仍是學謙的母親,可以住在台中,依然有傭人服侍著。失去的只是唐太太身份而已。或許,日後會有一名愛她愛得挖心掏肺的人可以引導她走出自閉症的世界,那麼,她就不再是我的責任了。」
「好吧,也許分開對你們都好。但學謙怎麼辦?」
「有差嗎?他早已習慣沒有母愛的生活。」又捻熄一個菸屁股。「而且,我懷疑她有愛人的能力。她的世界中只有好人與壞人,任何一個讓她吃過苦頭的人都是壞人。我令她痛,害她必須承受生子之苦,我是壞人。而學謙令她痛了二天一夜,他也是壞人。既然如此,就讓壞人遠離她的世界吧。」
久久不語,最後百件誠輕道:「我希望你會好好與她說明,而不是派律師到台中叫她簽名蓋章了事。」
「會的,我不愛她,但至少有過夫妻情份。」
多可笑,那個曾經令他愛到發狂的女人,如今卻發現只是迷戀,並且毫不留情的結束所有關係。
是,他自私。但因為他累。
他要重新過回自己的生活,給自己尋回「家」的感覺。他要正常人的生活。
他要一名為他所愛,並且也回報他愛的女人。
陽光好強烈的穿透紗簾,同闃暗的臥室投照它無所不至約熱情。燦亮得使人睜不開眼。一隻纖白的心手怯怯的想拉攏窗邊另一片厚簾,企圖徹底將陽光阻隔在外。但手指方才觸及厚簾,卻教外頭的日光映照出品潤蒼白的顏色,她匆匆縮回手。直至好半晌,才又將手探向日光處,微微抖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