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整,住院醫生準時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檢查的結果。
「夏霖,你的家屬呢?」住院醫生問他。
這個住院醫生一定是新來的,才會這麼問他,以他出入這家醫院將近十九年來,遺傳疾病科的醫生,沒有一個沒替他看診過,因為他的病例是幾百萬分之一的基因突變,很罕有的,所謂物以稀為貴,所以每位醫生都視他為醫療經歷上難得一見的寶貴經驗,而他也樂於和這些醫生們配合,只是日子拖久了,有點煩,畢竟龐大而複雜的基因遺傳工程不是區區幾個醫生就能解得開的。
何況這也只是例行性檢查他體內的基因是否維持正常的運作沒有惡化而已,他絕不想驚師動眾,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事事得父親陪著,不過,他倒是答應父親等檢查完就回家,兩父子一起慶祝他十九歲的生日。
「有什麼事直接跟我說吧!」他的直率不懼更顯得醫生的猶豫不決。
「嗯……」醫生的眼睛盯著檢查報告,思索著該如何說出口。「最好先通知你家人過來一趟。」
「為什麼?」他看看新來的醫生,臉色居然有點發白。「我今天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嗎?」
醫生面有難色。「恐怕不行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恐怕不行?今天是他十九歲的生日,他可不想在醫院裡度過。
「你不必留我住院,反正下個月初我還會再來的。」一住進醫院就是七天,任人抽骨髓,檢驗的事沒完沒了,他已經麻痺了。
「你最近睡覺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不正常,睡眠的時間卻越來越長?」醫生問他。
「是啊!」反正是老毛病了,從小他的睡眠時間就比別人久,醒的時間很短暫,如果說成人一天睡八小時,平均年齡七十二歲的話,他大概只有三十六年的時間是清醒著的。
「我建議你越快住院治療越好,」醫生有點語重心長。「從報告上看來,你體內基因惡化的速度很驚人啊,恐怕……」
這個醫生果然是個新手,說話的時候沒有老醫生的專業冷漠,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死活都是別人家的事,但是那樣的冷漠有時反而提供他某種程度的蓄意忽略自己的病情,教他不要太在乎自己體內那些不按正常牌理出牌的基因。
「我考慮看看,」除了不在乎,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來對待從出生就纏著他不放的怪病。
「什麼?!」那個菜鳥醫生似乎比他還緊張。
夏霖以一種超乎他年紀的口吻說:「你知道嗎?十八年來我最討厭看到的人是醫生,最討厭去的地方是醫院,但是為了不讓我父親傷心,我仍然每個月來這個討厭的地方看你們這些討厭的人,十八年了,我想夠久了吧。」
他幽幽地點燃一根煙,病房是禁煙的,他的身體更應該禁煙,「今天,是我十九歲的生日,別壞了這個難得的日子,我想你比我還清楚,我沒有幾個生日可過了,所以……放了我吧!」那近乎求饒的語調,叫人心疼。
醫生怔仲地看著眼前這一位臉慘白的少年,那麼帥俏的一位少年郎,怎會……
「好吧,那就明天再來辦住院手續吧。」醫生走到病房門口時,又回頭說:「別抽大多煙,對你的身體不好。」
他笑了笑,更肯定這個菜鳥醫生將來絕對會是個出色的好醫生,啊,好令人羨慕的將來,那麼他的將來呢?
在醫生還沒走出房門時,他淡淡地間著:「我還可以活多久?」
醫生皺緊了眉頭,躊躇著該不該說。「病人當然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我想還是等你的家屬來了再說比較好一些。」真是個善良的好醫生,比他還膽小,生病的人是他,他都不怕了。
「說吧,我沒有你想像的脆弱。」十八年來,他每天都在與死神搏鬥,有時候一昏睡就是幾天幾夜,橡死過一回。
醫生還是猶豫了一會兒,給他時間,讓他儲夠膽識做好心理準備,接受即將出口的殘酷事實。
「如果你好好和醫生配合住院治療的話,也許還有機會過二十歲的生日。」
「哦。」他輕哦一聲,輕描淡寫的像不關己事。
醫生被他超乎常人的冷靜所撼,不禁感傷地搖搖頭歎口氣,大概在為他年輕的生命難過吧。
回頭又抽口煙,至少此刻的感覺很好,頭腦很清晰,可以認真地想想,最後一年的生命裡,該為自己做些什麼事,什麼事是可以讓人留戀一輩子的,可以讓人覺得不虛此生的?
可偏偏他現在腦子裡,心頭上,一點慾望也沒。
☆ ☆ ☆
一走出醫院,潛伏在他體內的壞細胞又開始不合作了,整個肉身也跟著不對勁,頭重腳輕,步履飄浮,像踩不到地面似的總是這樣,該睡的時候清醒,該醒的時候卻想睡覺,真是折磨人。
眼皮越來越沉重,幾千斤的重量壓著一般,他費盡全身力道拚命只抗著,不教睡意打敗。
他蠻抗著,這個時候,他絕不想睡去,十九歲生日的早上,該去買蛋糕慶祝,慶祝他又賺到一個生日了。
九點才剛過,天空卻一片陰霾,灰暗的世界,像他灰暗的人生,呵呵,這些年來,他學會笑看人生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面那條巷子裡有一家傳統的糕餅鋪子,手工做的椰絲蛋糕很爽口,是父親的最愛,他一定要親自買回去。
還沒到巷子口,頭就快炸了,轟隆隆的,全身血液像逆流似的,背脊一陣涼,冷汗從毛細孔中被逼出來,滲透那件終年長穿的白衣白褲,喉嚨裡發出聲嘶力竭的吼,離昏睡不遠了。
已經看到那家糕餅鋪的老舊招牌了,但他的體力也快油盡燈滅,怕是撐不到店門口就會倒地。
耳畔忽然竄出一個聲音。「要不要送你去醫院?」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扶持他。
是個女孩吧,那清甜的嗓音,那纖細的玉手,都是他從沒碰觸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