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梅,沁梅……」在睡夢中受苦的風曉寒,神魂不安的扭動頭顱,枕上已是一片汗濕。「沁梅,你在哪裡?沁梅,你不要走,沁梅,沁梅——」絕色女子訴完了「長相思」,漸漸消失於迷霧中,如同過去所做的夢一模一樣,他焦如焚,怎麼追也追不回,便狂呼不已,倏然而醒。
此時夜半三更,月寒湘竹冷,風切夜窗戶。風曉寒獨坐淒然,含淚喟歎。「『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沁梅,你究竟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只肯與我在夢裡重逢?」回首前塵,不禁淚下。
正感傷不勝之際,忽然聽到悅耳的男子聲音附和吟道:
隨水飛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
風曉寒驚醒,只見淡月侵簾,冷風拂面,西窗下的坐椅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雍容飄逸的神貌氣質使他很快辨認出來。
「是你,白天那位大夫。」倒不驚怪他闖空門之舉。
「多謝閣下尚記得區區在下。」
「大夫凜凜然如天神,教人欲忘也難。」風曉寒飽經世故的一雙眼睛雖然血絲充盈,但眼力還在。這年輕人不動則已,來了必有他的道理。「『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需先同調』,是杜甫說的吧?!我看你不是一般人,大概不是來向我噓寒問暖,若有什麼話可以直言。」
「我此來討一個公道。」
「討公道?向一個病人討公道?」風曉寒真不明白。
「病人?」楚少玦冷冷的說:「多少位名醫因為你的病而名譽受損?將心比心,我很替他們悲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只是沒有勇氣承認。」他很殘酷,不答他反而直言。「你的身體根本沒有病,只是心魔作祟,以至於終日食不知味,連旦睡不安枕,漸漸地使精神萎頓,目光渙散,宛如病夫。」
風曉寒彷彿見鬼了,驚愣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假如你沉迷於自憐自艾而不願自救,甘心作一個病夫,那是你的事,不過為了別個大夫不再受貴莊為難,你乾脆坦白告訴太君:你的病沒藥可醫,你要自生自滅,不必再找大夫了。」
他的話可夠尖酸、冷酷,不像大夫該對病人說的話。風曉寒頓時一股氣上湧,從小,他就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天生的權威人物,除了母親和大哥,人人都服從他,不過他生性快活,使人樂於親近,但這不表示有人可以對他如此無禮。
「你好大膽……」
「聽我說完!」楚少玦喝止了他。「要醫好你的病很容易也很困難,因為這病完全要靠你本身去擊退心魔,將你的心結打開,只要你自己肯振作,再輔以營養的食品,不出半月,不藥自愈。如果你繼續放任心魔糾纏,不是我危言聳聽,一個人吃不下、睡不好,不出一年,就會病入膏肓而死。」
「我……我哪來的心魔、心結?」他馬上反駁。「你這個烏龍大夫,沒本事治我的病,生怕拿不到診金,結果,卻來言詞恐嚇。」
「你這個人簡直自私自利,不是男子漢!」楚少玦嚴厲的截斷了他的指責,十分嚴肅的說:「你以為單憑『風雷山莊』四個字便請得動我嗎?不,是令嬡小蝶姑娘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我。為了替你尋訪名醫,她一個姑娘家不懼江湖險惡的出門單闖獨鬥,用盡方法去打聽名醫的下落。假使你不顧惜女兒,那麼想想已經年邁的母親,她中年喪夫,能夠指望的只有兒子,你如果還愛她,怎忍心教老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風曉寒深抽了口氣!那對因病而失去神采的眸子開始閃動起來,看了他一眼,愈看意驚奇,意看愈激動,這一眼不像病人,充滿了灼灼逼人的力量。「你……你懂什麼?你這樣年輕,哪能體會我的心情!」「我懂,我能。」楚少玦的語氣反而溫和。「不,你不會懂的。」風曉寒的神情蕭索,眼睛卻堅定而狂野。「我有人人稱羨的背景,有好的家庭,母親疼我如寶,妻子美麗賢慧,女兒聰明伶俐,照理說,這一生我已經沒有遺憾,我應該滿足了,可是,『應該』並不等於真理!想要愛的人不能愛,沒有本事保住愛我的女人。或許你說的對,我太自私自利了,我不是男子漢,我沒有勇氣割捨現有的幸福,活該今日受報應!」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發出亮光,或許是夜的黑給予人一層保護色,使他有勇氣說出這段話,話頭洶洶而來。「這種難言的苦楚,這樣的心情,有誰能瞭解?我又能對誰說去?」
「我是大夫,可以說給我聽,說出來或許病就好了。再說,我不是你的親人也非你的朋友,只是浪跡天涯的無名郎中,和你之間沒有利害關係。」
「你太年輕了。」楚少玦只覺得心裡一陣激盪,用悲哀的眼光看著他,幽幽的說:「世上最苦的莫過於有口難言,『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這等滋味才是最苦的。你和你所愛的女子不能在一起,但至少你們相愛過,而我,連開口表白心跡也不能,只有將情意沉埋心底,只因,身份的懸殊是一道永遠跨不過的深谷。」
「啊!」風曉寒動容了,此人竟與他同病相憐。「你的她,此刻在何處,你可知曉?」
「京城王侯府。」聽他這一說,風曉寒大約可歸納出下列情節:他進入某王侯府為主人診洽,機緣巧合碰見主人的女兒或者籠妾,驚為天人,心生愛慕,但因身份懸殊連表達的機會也沒有,只好黯然離去。
好可憐,真令人同情。
楚少玦可以推算他心中所想,無意再多加解釋。「你至少有一點比我幸運,你知道意中人在何處,是否平安快樂,我卻連沁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風曉寒基於同病相憐的共通點,有了傾訴的勇氣。「年輕人,讓我告訴你一個極尋常的故事吧!或許,在每一個富貴人家的屋簷下都曾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少主人愛上了伺候他多年的丫頭。」他溫柔的眼神似乎只看到以前種種。「她的名字叫沁梅,父姓莊,不幸罹患絕症,耗盡家中微薄的資財也挽不回他的性命,最後為了籌湊喪葬費用,她的母親賣她為婢,原是賣斷的,但太君同情她家的遭遇,答應五年內可以照賣價來贖回去嫁人。奈何佳人多劫,莊母捱不過三年跟著病亡,兄嫂無情,搬去他鄉另謀發展,沁梅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賣過來那年,她才十三歲,就已生得明眸皓齒,柳腰蛾眉,十分討人喜歡,而且稟性伶俐乖巧,在太君身邊服侍兩年,從沒犯過一點錯處。太君疼愛我,派她來伺候我,一開始,我只是得意,因為大哥也想要她。日子久了,朝夕相濡以沫,若沒有愛上她,愛上像她那樣嫵媚多情、百依百順的絕色女子,那筒直不叫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