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點,郭瘦鐵也有點疑神疑鬼。本來嘛!「子多肖母」,但也不會完全沒有遺傳到父系的血統,像大蒜鼻啦,黃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膚也好,但沒有,完全沒有,零缺憾!這未免使人費疑猜,可是兒子又不是早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當年醫治田晚晚的那位神醫,在醫好田晚晚後,他出門買鞭炮和酒菜,回來就不見了那位俊美神醫,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使他連診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嗎?
這樣齷齪的念頭,實在難為郭瘦鐵那顆僵直的腦袋也幻想得出來!總算他尚有羞恥之心,坍自己台的話他問不出口,只在心底發酵。
人與人之間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間尤是,而那時代的人又不鼓吹「溝通」的重要性,一句話可以悶在心底悶上一輩子。
田晚晚抑鬱寡歡的過了十年,丈夫的陰陽怪氣,兒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無盡深淵般的孤獨。
她過一天算一天,感覺不到生之樂趣。
如果不是在黃河岸邊討生活,或許她就這樣過完坎坷、貧乏的一生。但黃河這條孽龍注定是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它不不定什麼時候氾濫,不一定在何處決堤,它說來就來,以漫天蓋地的氣勢吞噬村落、農作物、人與畜,毀壞家園,強奪人命,讓原本幸福的人變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慘。
無數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捲走了,包括郭瘦鐵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巖趴扶在一根斷梁木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陸地,可是,父親呢?母親呢?他放眼週遭全是一樣落難的人,人多得像螞蝗,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才十歲出頭的郭冰巖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喊啞了喉嚨,哭喊著要爹娘。一個身無長物的孩子,臉上猶帶著驚悸的表情,卻已知道卷在人堆裡朝前走,停下來只有餓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向沒鬧水的市鎮求一口飯吃。
就這樣一路行乞,走了大半個月,他蓬首垢面的走進蘇州城,他確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間了。這一路走來每遇到同鄉,都說沒見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流落異鄉。
郭冰巖心裡不知怎麼想的,從他冷漠的表情中讓人讀不出來。
在蘇州時,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買回去做工,總算有了張薄板床可以睡,有個屋頂可以遮風蔽雨,他安心的待下來。由於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語,大家都以為他不會說話,看待他那張漂亮的臉蛋也多了一點憐憫,所以他的日子一點都不難過。
直到「他」出現。
金家的少爺金元寶,年約六歲,生得亦是唇紅齒白,宛若美玉無瑕。郭冰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容貌絕非他的原罪,像他一樣「漂亮」的男孩子亦有不少。
金元寶一眼就相中郭冰巖當他的跟班。
「喂,冰山,聽說你不會說話?」他眼裡閃著狡獪的光彩。找一個能聽話卻又不會說話的跟班,簡直太完美了,這樣爹娘就無法從他口中套出她在幹什麼。
郭冰巖當然不會回答。
於是,元寶滿意了,拉著郭冰巖的手去找她爹,強要他作她的跟班。
金乞兒只求這磨人的小子不要來煩,他隨便他幹什麼都行。
就這樣,郭冰巖變成元寶的貼身隨從,自是目睹了不少她的惡形惡狀--
在大街上閒逛,遇到賣包子的攤販,元寶隨口要了兩個,卻趁老闆不注意時,在桌上貼了一副招牌--「人肉包子,不吃可惜」。郭冰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金元寶塞給他一個「人肉包子」,就若無其事的走了。
她到飯館擺闊,給人小費,銅板卻黏在桌上拔不起來。下次再去,她事先準備好用蘿蔔削成的骷髏頭,待吃完麵後,她再把骷髏頭放進碗裡,在眾人的驚駭聲中,他大口大口的嚼著骷髏頭,讓那些客人們一個個將吃進去的好料又全部吐了出來。
當有新糕餅出爐,她會買一個來試吃,可沒吃幾口,卻假裝肚子痛,倒在地上翻滾哀嚎,使得顧客一哄而散,已經買的客人還會要求退錢。
一個討人厭的叔伯來家裡,那時天氣正冷,元寶卻故意穿著夏天的衣服在人家面前走來走去,還不住 風喊熱,順便也為那叔伯 一 ,看到人家直打哆嗦,她還嚷著要丫頭拿冰鎮酸梅湯待客,嚇得人家只有落荒而逃。
趕走「惡客」,她也挺有一手的。此乃金乞兒對金元寶唯一稱許之處。
他印象中有一次,薛姣娘家一位姨表姊妹買了新樓房,特來向她炫耀,當然,另有弦外之音--搬新家要宴客,這禮數可不能少。薛姣一向要強,不肯輸人,可是這位表姊她不太喜歡,不甘心便宜了她。元寶看出她的難處,笑道:「交給我辦。」
她先到那表姨的新樓房逛上一遍,回來後,命工匠特製一個大衣櫃,巨大無比,做好後,還隆重的遊街示眾,一路浩浩蕩蕩的來到表姨新家,當時賓客雲集,可是,問題來了,那座超大的衣櫃根本沒辦法從任何一道門搬進去。薛姣的轎子隨後跟來,一看,險些爆笑出來,心想這小鬼真絕!她忙收斂笑意,假惺惺的向女主人道:「表姊,合該是你的福氣,這衣櫃原是為我訂做的,誰知你家剛好有喜事,就先送來給你了。」她這麼一說,變成是這表姊家的房子小,可不是她家的衣櫃大。
那個特大號的衣櫃後來怎麼樣了?薛姣的表姊自然捨不得到口的羊肉又飛了,因為衣櫃的木材真是好,最後,她狠下心,將衣櫃攔腰鋸成兩半,搬進房裡再合併釘好,重新上漆。
金元寶林林總總的惡形惡狀完全看在郭冰巖眼裡,令他頗有「遇人不淑」之感。
他並不是存心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金少爺。元寶仍能給人愉快的感覺,尤其她跟他一樣有著漂亮的面孔,而奇怪的是,元寶絲毫不以為意自己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