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紫衣只能安慰他:「老丈既說得出『人情翻復似波瀾』的大道理,怎麼反倒悟不通『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孝順你的,當是前世欠你;不孝順你的,當是你前世欠他你何必想不開,逆境既來把它當作被蓋,反正兒孫自己有兒孫福,等你老人家綠盡席散,到時,各人需受各人的苦,各人自享各人的福。」
「是啊!」邱老捨點點頭,微帶感慨地說:「我一生不曾做過有虧良心的事,又有一子一女,雖然稱不上享富貴,卻也衣食豐足,算是有福的了。還上一兩椿逆心事,也算公平,否則對那些挨過餓、受過凍的人,老天爺也交代不過去。」
寶寶嗤的一笑。「老丈能這麼想,你這病便好了大半。」
留下一張藥單,吩咐老媽子抓藥來煎,又約好傍晚再來探望,兩人回轉梁家。
村裡的人瞧見他們都只是遠遠的看著,好像他們是從天外飛來的怪物,可褻玩名大孩子見他們要走進梁府,終於忍不住高聲笑道:
「你們說奇怪不奇怪?他們住梁老爺的,吃梁老爺的,卻又從那騷娘們家裡走出來,還幫騷讚他爹看病,他們到底是哪一邊的?他們不知梁、邱兩家已經誓不兩立了嗎?」惹得其他孩童嘻嘻哈哈,幫腔幫勢。
寶寶作勢要轉身,衛紫衣伸臂攬住他肩膀,強自勸慰:「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對村童的嘲弄全不加理會。
「真氣人,怎麼個個都是勢利眼?只知踩低邱鳳女,不敢對梁家放一個屁。」
「這還不明白嗎?他們許多人是佃戶,要靠梁家穿衣吃飯。千斤的大道理,也比不上肚皮作怪!」他很灑脫地說,寶寶前時吃過苦,倒釋然了。
進了梁家廳堂,梁員外正與珠寶據客在做買賣,一副恰然自得模樣。
怎麼同樣為人父母,一個傷心病倒,一個沒事人樣?寶寶愈著愈糊塗,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第六章
梁員外生得好忠厚相貌,待人亦和氣有禮。
「賢昆仲回來得正好,」他笑著招呼衛紫衣和秦寶寶。「我正愁不知揀哪樣好,你們打江南來,眼光想必不同,幫我出點主意可好?」
他們不明原因,只有先往桌上瞧,一個個首飾盒全掀了蓋,有赤金的、金包銀的、金包銅的各類金鐵、項煉、耳墜、戒指,還有幾件玉器。
「這個金包銅的戒指和釵子,我意思是留幾件起來,留給家裡的小廝娶親用,也算主僕一場。」他神清氣閒,十分從容。「這娶媳婦嘛,當然選用赤金的才體面,另外加幾件金包銀的留做平日使用,免得人家說我們奢華。」
「員外要娶媳婦?」兩人都感意外。
「正是。」梁員外歎了口氣。「兒子大了不由爹娘,他說喜歡誰就非娶誰不可,稍不如意便離家出走,乾脆早備聘禮,成全他們算了。唉,有時想想,養兒育女到後來,反而落個沒意思!」
寶寶湊興的欣賞那些金飾玉環,論手工比大城市略粗,花樣也較差,沒有太多種可供選擇,不過,同樣是迎娶村裡的姑娘,邱鳳女和她爹必然滿意。
他順手揀幾樣比較好的,她若戴在頭上陪夫君到外地去,也不至被城裡人取笑為土包子,林林總總選了十來樣,擱在一旁供梁員外參考。衛紫衣冷眼旁觀再不會差,寶寶每挑出一樣梁員外的右眼皮便跳一下,顯得此人心裡想的不如他嘴巴說的那樣大方漂亮,可能寶寶全揀些好的,他反而嫌貴了。
「寶寶,別妨礙員外辦事,我們回房去。」他畢竟世故,把寶寶帶開,梁員外瞧寶寶年紀小,又是男孩,衛紫衣也不像慣處胭粉陣的人,八成看不出好壞,所以請他們挑。
回到失去主人的書房,衛紫衣才把道理說給寶寶聽。
「全是一群怪麻騷,一臉黑芝麻偏偏最死愛面子。」
「你罵人的話翻新了!?」他感覺新鮮。「打哪兒學的?!」
「忘了。」寶寶吐吐小舌,知道衛紫衣不愛他說粗話。「人家說鄉下人心思單純,我瞧也不見得,心眼兒挺多的。」
「村野俚人生活單純是真的,一年到頭為了給全家人吃三頓飽飯就需忙早忙晚,大概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歪主意。」
「也對。』寶寶一挑眉尖,笑道:「這梁家莊裡外自然是以梁員外最大,村裡的人有糾紛也都請他排解,算是極為體面的人,比不得鄉野村夫。可是說到底,他心存忠厚、思想開通,不但原諒梁晚星和邱鳳女,還打算成全他們。」
衛紫衣嗯了一聲,心內另有盤算。梁員外假使如寶寶所言,那是最好,雖然說如此表現出人意料之外,總算化解了一場悲劇,含笑收場,自是最美。然而,他少年闖蕩江湖,閱歷繁雜多廣,以他之所見所聞,最保守、最守舊的地方,不是繁華都城,也非窮鄉僻壤,而是像梁家莊這種自成一個小社會的村莊,為了自保,往往發展出一套用來約束自己人的村規。
比方江南有許多以養蠶為生的村莊,為了收成好,唯恐得罪蠶花娘娘、蠶花五聖,從古到今慢慢演生出一些封閉的禁忌,如在這期間家裡以外的人不准進入蠶房,或夫妻不許行房等等,若有誰家的蠶養壞了,那等於成了白虎星,不許到別家去串門子。
還有一些道德嚴謹不容絲毫侵犯的地方,對付像梁晚星、邱鳳女這等通姦的男女,往往動用私刑,以警惕後人。私刑的範圍極廣,有沉江、放水流、活活燒死、當眾投環吊死……仁慈些的便趕出村子,永世不得還鄉。
難道梁家莊沒有一套自己的村規嗎?
「大哥,你癡想半日,在想些什麼?」
衛紫衣也不瞞他,直抒心中所想。寶寶聽了,心頭閃過一絲迷們,一雙如水瞳翦眨了眨,驀然想起二件往事,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