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嗎?我沒有超過時間呀。」君琇平順呼吸說。
「你的一小時可比別人長,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皺著眉說。
「你以為我會在路上發瘋,不認得路回來嗎?」她假裝不悅說:「你對我太沒信心了。」
「對不起。」他搔搔發說:「回來就好。」
君琇愛乾淨,拿著新買的衣服到簡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時,已燈熄人靜,只有走廊的燈泡及窗外的路燈傳來一點微光。
她輕手輕腳躺在臨時租來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幫她鋪上一層被,免得骨頭睡疼了。
才閉上眼,就聽見徐平小聲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還是好,對不對?」她悄聲回答。
「對,我現在才體會到。」他喃喃地說。
君琇內心生出一股對他的憐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長又終年飄泊,最後落魄到山區,想買個老婆,求點家庭溫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該同情他,正如不讓愛上他一樣。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有未來,玩火已焚身,她實在應該逃得遠遠的。
但她為什麼就是滿心不捨呢?
※ ※ ※
和福嫂的一星期之約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療傷期間,除了君琇去買菜或到果園收成之外,徐平總是跟前跟後。
他還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讀書寫字。
這事說起來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琇趁他午睡,偷偷看報紙,人入了神,竟忘了時間,被他逮個正著。
「你會讀報紙?你認得字?」他的聲音嚇她一跳。
「我隨便看看。」她連忙說。
「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報紙是通向世界的一座穚梁,能讓你增廣見聞,很有益處。」他用教導的口吻說。
這番話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琇好玩地試試他的能耐,沒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報紙邊緣,用不知哪兒找來的自來水筆,逐字逐句地給她上課。
她當然是個優秀過人的學生啦!當她念到「美國總統甘迺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園主持中央銀行復業」、「第三期經建計畫,以發展外銷工業為策略」等標題時,他可讚不絕口,把她誇得比天才還驚人。
「你好聰明,應該再回學校唸書的。」他甚至說。
拜託,君琇暗笑,她都大學畢業了。但徐平的博學多聞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輸給一個大學生。有時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寶藏,被當成小學生,也聽得很有趣味。
愛上他似乎變得不那麼荒謬怪異及無法接受了。
在準備赴福嫂的約時,君琇想過,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後,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車,借口要下山找裁縫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們放她在碧山車站下車,說好自己搭三點的客運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見她,會耽誤她時間,所以鑽過老榕樹後的細縫,沿荒霧溪旁的小徑走。
經上回山洪,溪裡水位上揚許多,小徑有一半是沒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濕了。
爬上土階,後門沒鎖,福嫂果真在,她高興地打開木板門。
才到一半,她就嚇呆了,因為她聽見父親的聲音。幾乎直覺反應,她整個貼牆蹲下;就在同時,木板門由裡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點叫出來。
「唉!我剛才明明聽到有人呀。以為是君琇那不肖的孽女,怎麼一點影子都沒有?」世雄粗著嗓子,不耐地說:「阿祥,忠義他老婆說的是今天嗎?你有沒有弄錯?」
「沒錯,電話是我親手接的。」阿祥說。
原來是月菊出賣她了!天呀!她該怎麼辦?他們只要稍微查看一下,或關個門,就會發現她。這次父親絕不會放過她,莫說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到未來的悲慘,眼前的絕望,她全身發冷,面無人色。要鎮靜!如困徐平遇見這種情況,一定不會慌張!若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這回我非親手抓她,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世雄冷冷地說:「人家養狗還會看門搖尾巴;我養個女兒,倒反咬我一口。給她找個體面的,她不要;今天我就帶她去給人做小,反正和她媽是同樣賤命,讓她苦一世人!」
「君琇小姐太不知感恩了。不想想老闆還花錢給她念到大學,現在哪個女孩有這款栽培的?」阿祥火上加油。
「就是讀書才把腦筋讀壞的。」世雄恨恨說:「我真後悔聽君誠的話,說什麼時代在變,教育是投資賺錢。騙肖咧!竟唸書來造反她老爸!」
世雄和阿祥一直在井旁一搭一唱地罵她。做小?是做小老婆嗎?那豈不要存心毀她到底了?
父親說到做到,看母親瘋死的下場就知道!
情急之下,她只好死裡求生。極慢地,她由後門爬到土厝及柴房中間的窄縫,勉強容身的地方,灰垢滿佈,鑽爬一些小蟲,但她顧不了了。藏在裡面,縮起手腳,期待父親和阿祥快點進去。
他們聊得可真起勁,由談話中知道君誠已服完役回來,準備在自家的運銷公司做事。
唉!當男生真好,不會像物品般被人任意處置,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進門了,但留阿祥守在外面。
時間如蝸牛步慢慢爬,三點回山的客運是趕不上了。她又慌又急,上次在醫院,及時趕回,徐平都惱成那樣;今天見她不歸,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
徐平,救我!君琇在心裡不斷喊他的名字,才能在這情況下不崩潰。
太陽逐漸西斜,荒霧溪上又起淡淡的水霧。
「阿祥,來喝杯茶吧!」世雄在房內叫:「看情形,那孽女今天不會來了,我們可能要等上一兩天。」
「老闆可以先回去,我來等。」阿祥走進門說。
「不!我沒親自抓她回台北,絕不甘心。」世雄說。
木板門終於關上了。她小心地爬出來,全身髒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