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正在西化,大學生們愛看的是費裡尼的電影,愛聽的是貓王和披頭四的音樂,愛談的是沙特、卡繆及存在主義。
正霄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卻感覺到代溝。二十歲時候的他一心只想從軍救國,哪有時間去討論哲學和人生的複雜問題呢?
連愛情,他都是晚到二十九歲才開竅。
對這一代,急於想闖出頭緒又漫無目標的年輕人,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或許真正對生命茫然的是他自己。
住在何禹家對面,不會孤獨,卻有不便。每天他都被文麗叫去吃晚餐,飯後就要和文綺聊一陣,想拒絕都不行。
「沒找到阿素,我真的沒心情。」他屢次對何禹說。
「我知道。又沒有人逼你,和文綺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麼關係?」何禹說。
問題是,文綺和他愈熟悉,就愈想闖入他的生活。
正霄後來乾脆就泡在圖書館,不到深夜不回來,倒成了有家歸不得的人。
中秋節的晚宴卻逃不掉。文麗在幾天前就交代,正霄想,在場的尚有一些軍中老友,人人都攜家帶眷,他這一晚一定不好過。
黃昏時分,他才到家門口,文麗就像等他很久似的,由對面叫著:
「別進去了,現在就到我家。」
「至少讓我看看信箱吧!」他笑笑說。
他走到院子,信箱內有晚報,還有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是來自碧山的徐升。
徐升很少寫信,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他急忙拆開信讀著:
正霄吾弟大鑒:
提筆寫信,是要向你報告有關阿素(假阿素)的消息。
兩星期前碧山大拜拜,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店門口,不是鬼也不是精,而是真正的一個人,打扮的像都市小姐,非常漂亮。
她果真是那群陌生人要找的女孩子。我費了一番功夫,找到了空屋的主人陳忠義,他母親是阿素的奶媽。
我陪了幾瓶紹興老酒終於打聽出阿素的身世,她是台北的富家千金,本名叫楊君琇。當年因為逃婚才跑上山,誤打誤撞到我們的計畫裡。
說穿了,也沒什麼奇怪,對不對?
還有,阿素(楊小姐)已經結婚了,並且生了個兒子。丈夫看起來年輕有為,開著一輛轎車,想必生活幸福美滿。
楊小姐說,三千塊她不要,嫁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讀信之後,你有沒有鬆一口氣?從此你不用再內疚,可以安心地去結婚了吧?到時務必寄喜帖給我。對了,附上楊小姐的住址,以便你要親自確認。
敬頌 台安
兄 徐升謹上
正霄一讀再讀,愈看愈心寒,直到尋獲阿素的喜悅完全被沮喪所取代。他臉色蒼白,連書本和報紙掉了一地都沒有察覺。
原來她叫楊君琇。君琇,君琇,他反覆叫著她的名字,這才配合她一身特殊靈秀的氣質呀!
但她怎麼結婚生子了?她根本是屬於他的!
他如何能鬆一口氣?如何能安心?多年來,他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妻子,現在發現她嫁了別人,心怎麼能安?
如果僅是內疚,他為何要苦苦的,不死心地找她呢?
他失望、傷心、忌妒、憤怒。他的心一下像在冰窖,一下像烈火燃燒,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幾乎要發狂!
文麗見正霄一直不來,派文綺來叫人。文綺一踏進門,沒注意他臉上的異色,便說:
「你在忙什麼?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一個呢!」
他呆看她一會,忽然說:
「告訴何大哥,我有急事,不過去了!」
他折起信,推開她就衝了出去。
文綺沒見他那麼魯莽過,東西散了一地,大門忘了鎖,還撞她一把。這不像是正霄的為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否則他不會衝動失常至此!
她得快點去和姊夫說!
※ ※ ※
君琇竟住得那麼近,都在留公圳邊上,離他不過咫尺!他手上捏著徐升的信,仍嫌不夠快。沿著圳水和一路的綠樹垂枝,他又乘公車又搭三輪車,過石子路渡水泥橋,在窄巷中穿梭。車伕「吱」一聲煞住車,對他說:
「到了!就是這一棟。」
他站定一看,嶄新的五層樓公寓,黑色雕花欄杆。信上說是三樓。
二樓陽台擺了一排盆景,盆和花都是小巧精緻,正是君琇的風格。他幾乎確定她就住在這裡。
「君琇!君琇!」他在心中狂叫著。
他真想按鈴,真想直接闖進去。但她有丈夫,這一出現,不就毀了她的一切嗎?
可是今日見不到她,他也不願離開!
他怪異的舉止及過久的留佇,引起一些路人的懷疑。他慢慢走到附近的小公園,坐在椰子樹下的木椅。
天漸昏暗,明月升起,團圓夜,他卻在此一人淒清。不是自找的嗎?
但他非見君琇不可!
公寓的門又開了,第五次,出來了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他緩緩站直身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個女人。
君琇!
即使隔一段距離,光線不明,他仍可感覺她特有的氣質。是君琇!她朝公園走來,愈行愈近,微弱的路燈下,他可以看見她依然白皙美麗的臉孔,以前紮起的卷髮,如今嫵媚放下,淺黃及膝的束腰洋裝,更顯出她的高貴清純。
她甚至比他記憶中更令人動心,更無法移開目光。
他們差不多走過去了,正霄才注意到那個男人。來不及看到臉,只有背影,頎長有自信,和君琇恰是天造地設。小男孩在兩人中間,一路蕩呀蕩的,好個快樂甜蜜的家庭呀!
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如附磁石。
他們繞過公園右轉,有兩個理光頭的中學生迎上來,把小男孩接過去。他們笑著說著,走進一扇雕花的黑色大門,高高的圍牆插著尖玻璃,隔離了內外。
徐升說她是富家千金,現在更是富家少奶奶。
那孩子比想像中的大,似乎她一離開碧山,就投進別人的懷抱。他咬緊牙,內心泛滿了酸味和苦澀。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公車站牌過了一個又一個,路上行人少,如在荒野,只有月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