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醫院醒來時,第一個想到的是紹遠,她親眼見到他被撞倒,那一刻著實令她魂魄俱裂,若他死了,她也不願回復意識,面對她無法忍受的一切。
「好在車子閃到一邊,只撞到馮紹遠半身,除了大腿骨折外,沒有傷及要害。」照顧她的美琴說,「我沒有看過那麼瘋狂的人,車來了連躲都不躲,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我看我哥要徹底認輸了!」
「敏貞也一樣呀!」躺在另一個病床上,也受了點傷的彩霞說:「為了救馮紹遠,竟直直往玻璃沖,我都傻了眼,心想這下完蛋了!到現在我還手腳發軟,心噗噗跳呢!」
那時天尚未亮,紹遠才動完手術,敏貞慢慢移動腳步去看他。
病房極靜,他獨自躺著,手腳裹著厚紗布,因麻醉藥作用,還昏睡著。
她一直很習慣他的」犧牲」,小時候惹禍誣賴他,長大了設計陷害他,他都一聲不吭地接受,可她不但不感激,還認為他陰險虛偽;這一回他把寶貴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麼說呢?人能做假到這種程度嗎?他真是愛她嗎?
太多的驚嚇、震撼、不解,在沉重的情緒中,她忍不住輕觸他末受傷的那隻手,溫暖傳至她的冰涼。他這人都撞成這樣了,生命力還如此的強勁。
才念著,他的指頭便緩緩扣住她的。她抬起頭,正對著他有些迷惑,但仍不停地審視她的眸子。
「你還好吧?怎麼傷得那麼多呢?」他一口氣問。
「還說我呢!為什麼不看看你自己?」她忍住哽咽說:「你一向做事小心謹慎,這次偏偏那麼莽撞!」
「我並不莽撞呀!」他平靜地說,「我到你那兒等你,到天黑了還不見你的蹤影,才和美琴找到中華路。隔壁的老頭告訴我,屋內有壞人,我就一面報警,一面以靜制動……」
「我不是說那個。」她打斷他的話:「我是說你擋住車子的事,你還以為自己真是邪魔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嗎?」
「這不是你一直認為的嗎?」他臉上有一絲笑意。
「你還笑得出來了」她用力把手抽回來。
「那你去撞駕駛座又怎麼解釋?」他正色說,「我當時嚇得魂都飛了,一輩子沒有那麼害怕過,那才是真正要我的命!」
「還不是你逼的!你不去擋車,我就不會衝向方向盤。」她不自在地說。
「本能反應,對不對?我一想到你身處危難,就什麼都顧不了;而你怕我喪生輪下,也奮不顧身。」他又輕拉她的手,溫柔地說:「這是第一次我確定你在乎我,而且在乎到願意以生命來交換。」
「不!換了任何人我都會這麼做的!」她站起來說。
「敏貞,到這個時候,你還要否認我們的愛嗎?」他微微撐起身說。
「我要走了!」她有些慌張的說,「你家人大概就快到了,我不能讓他們看見。」
「敏貞,不要走!」他懇求著。
「你家人會給你最好的照顧,祝你早日康復。」儘管內心萬般不捨,她仍匆匆離開,連謝謝都忘了說。
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後來他轉到紀仁姨丈的醫院,由親友就近看護。彩霞和增義南下之前,還特別備禮去探望過一次。
「不要提起我,紹遠還沒有公開我,我怕他家人會往壞的地方猜。」敏貞吩咐著。
這也是她向眾人說明不去看紹遠的原因。
即使身隔兩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裡,彷彿初嘗相思滋味般,無論工作、吃飯、記書、睡覺,他的身影都如影隨形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她能對他死不承認,但對自己卻不能不坦誠,她的確是愛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像那探不見源頭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沒了生命中的許多東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當然;愛他卻是陌生的、違反常規的。她有勇氣讓迷霧盡去,變成青天霹歷,樹野朗朗嗎?她能夠讓冰雪融化;看春來的花開草長,而不去想風雨中的摧折和秋後的凋零嗎?
既然都以命換命了,她又遲疑什麼呢?人間誓言有比這個更真實的嗎?
鏡中的她,雙眸清澈,卻藏著點點愁慮。
銅鈴響三下,又三下,只有紹遠用這種搖法。她雀躍而起,想也不想地打開紗門,他就站在庭院裡,手扶著腳踏車,一臉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氣宇非凡的樣子。
「你都好了嗎?」她語氣申有掩不住的興奮。
「再不好,我又要患嚴重的相思病了!」他說。
這種冒犯的話,今天聽起來並不太刺耳,她只說:「進來坐吧!」
因為內心的騷動,令她坐立難安。
他偏也在她身後,走一步跟一步的說:「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枴杖了,害我不能來看你。我天天埋怨,連好脾氣的紀仁叔都受不了了,說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們哪知道我心裡惦記你,度秒如年呢!」
「惦記我做什麼?重傷的又不是我!」她說。
「能不想嗎?知道你其實是愛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場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聽你親口說!」他擋在她面前說。
「我們不是講好不提這些的嗎?」她站住,發現兩人距離如此近,想後退又邁不開。
「敏貞,我們明明相愛,你為什麼要把它當成禁忌,讓彼此都痛苦呢?」他歎口氣說。
「也許那真是禁忌!你是馮家人,對我而言是仇敵,我怎麼可以對仇敵產生愛情呢?」她低聲地說。
「我不是仇敵!」他立刻說,「我承認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對,但她絕沒有害死或取代你母親的意思;我們馮家也不想占黃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們都是老實人,除了求溫飽,他們什麼期望也沒有;至於我,今天遺留在黃家,有一半是為了你父親,有一半卻是為了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你姑姑沒錯,我父親沒錯,黃家、馮家都沒錯,那我母親的冤死該怪誰呢?」她激動地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