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他焦慮,又怕豆漿溢出,一下快、一下慢,就像她忐忑不安的心清。終於到了巷口,她允許自己喘一口氣,並收斂好洋溢在臉上的笑容。
突然,她看到了紹遠,衣著整齊的朝她走來。她本能地往身旁的小巷弄一躲,不相信眼前的影像,和他並肩而行的竟是邱宜芬!
他們的笑聲傳來,那麼愉快高興,清楚的傳到她耳內。
「吃完飯,我們就去趕場電影,好不好?」宜芬說:「就『亂世佳人』,怎麼樣?我太喜歡費雯麗演的郝思嘉了!」
「沒問題。」紹遠說。
以後的話捕捉不到了。敏貞貼著凹凸不平的牆,像被一根根釘子插著。有沒有搞錯?她以為紹遠會尋找她,兩人誤會冰釋,再按原訂計劃向父親稟告婚事……他怎麼就和宜芬走了?
一隻鳥在她頭頂啁啾。一定是夢、是幻象!她忙跑到紹遠的屋子前,不顧豆漿沾到她的裙子,燙傷她的腿。
他的門鎖了,她轉著把手,磨紅了皮,仍沒有人回應。他不可能不在的,在經過昨夜,他不可能丟下她,去和另一個女人吃飯、看電影!
不可能的!那扇漆已剝落的木門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她,像發出一陣陣嘲笑,又恍惚告訴她:明白了嗎?紹遠根本不選擇你,你不值邱家屋頂的一片瓦、腳上的一塊磚,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獻身;你強迫他二選一,只給他拋棄的藉口。當著你的面把門關上,就表示一切都挽回不了了!昨夜算什麼?你只是他酒後亂性的一個小插曲而已!
她的魂徹底迷失了,她不知漫遊了哪些地方,只有一些好心路人過來詢問淚流滿面的她時,才抓回一點神智。靠著這點神智,她回到學校宿舍,整個人只剩一縷氣息。
「黃敏貞,你去哪裡了?有你的電報!」同學喊她。
小小的白卡片上,幾個潦草的字:祖母病危,請速回。
敏貞身體一矮就昏了過去,在暈眩的光彩中,她想我不能死,不能比阿嬤病得更重,我不要像母親一樣‥
廣播說有颱風要來,早早就細雨不停,風呼嘯不斷。中午過後,街道就罷業收市,依山傍水的秀裡,靜靜地、認命地佇立在大自然的狂肆之中。
入夜後,風雨更加大,百年老宅都抵不住憤怒的風雨席捲,微微晃動。雨傾盆,水奔流,卡著巨木,衝倒屋宇,四周充滿傾頹撞擊的聲音。
敏貞站在緊閉的窗前,想著才剛下葬的祖母,新墳是否夠牢?泥土會不會沖走?人死後若有知覺,這樣漆黑恐怖的夜,躺在懦濕的地底,一定很難受吧?
窗外又一聲巨響,像輪子飛奔落地,來自西院。她想到樹王和籐蘿,它們根基夠深,應該不會倒吧?
念頭一轉,她就彷彿聽到有斷木在小溪掙扎流著。她必須看看是不是樹王!
走向後門,勉強開了門栓,風雨灌了進來,害她差點摔倒。
「你在做什麼?」紹遠跑了來,用力關上門。
「不要你管!你不配管我!」她又要去搶門栓。
這一個多月來,她幾乎不和他說話。在醫院、家裡、守靈、做七、葬禮,人來人往中,她總是垂首低位,任何人在她眼中都停留不到幾秒鐘。
由於玉滿過世,沒有人覺得她異常,還認為她是悲傷過度,表現出對祖母的孝心。她的哀痛絕望又豈能為常人道?只能藉著祖母的死,盡情地哭。
紹遠幾次要安慰她,都被她躲開,他還敢說什麼?
「你瘋了,外面風雨那麼大,還有山洪的可能,你出去做什麼?」他叫著,擋在門前。
一碰到他伸過來的手,敏貞立刻如觸電般往後跳。她發誓和他形同陌路了,她竟又再次回答他的話?她咬住牙,轉身直直往房間走。
「敏貞,不要這樣!」他在她關門前,一腳踏進,「你難道永遠都不和我說話嗎?」
她和他比著力氣,他硬從門縫擠進來,說:「就因為我不聽你的擺佈嗎?就因為我不再受你利用,配合你嗎?」
他竟敢把罪推到她身上?在他做了那可惡的事後,不但沒有解釋一言半句,還敢進她臥房指責她?
「出去!我恨你!如果可能,我永遠不要見到你!」她忍不住叫著:「出去!出去!」
「你一定要把我們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嗎?」他臉上有著痛苦,「你就那麼一心一意要毀掉我嗎?」
「被毀掉的是我!」她差點喘不過氣來,「你……你喪心病狂,竟敢對我做那種事……你背叛了我……」
她感到那熟悉的噎塞,是氣喘的前兆!不能在這節骨眼發病,她喘口大氣,努力調息肺和氣管,但一連串的咳嗽迸發出來。
「敏貞!」他抱住她,猛拍她的背。
別碰我!但她說不出話,只能搖頭;最後,奇跡似地,氣通了,她掙脫著,他卻不放。房子一陣天搖地動,風聲雨聲,還有一些奇怪的轟鳴聲,兩人一個不穩,雙雙倒在床上。
「你要再一次強迫我嗎?」她捶打著他說:「你下流無恥,你人面獸心,你……我好恨你!」
「敏貞,你的恨也讓我開始恨了!」他壓住她說:「為什麼我們不能靜心談談?我知道你阿姨過世,不是好時機,等我從香港回來,等我……」
尖銳的人聲打斷紹遠的話,有人在大叫:「淹水啦!淹大水了!快來幫忙堵呀!」
繼起的聲音使這洪荒似地黑夜變得淒厲鬼魅。
這就是四十八年著名的八七水災,中南部十三縣市受害,農田道路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創,台灣成了一片水鄉澤國,處處都是汪洋瀰漫。
樹王和籐蘿都被衝到遙不可知的遠處,西院山形崩塌,古道阻隔,再沒有女子的哭嚎聲,美麗的白蝶花也只留在不堪的記憶中。
水災後,紹遠去香港接洽建成衣廠的事,代表黃家、邱家和朱家。沒多久,紀倫也帶著宜芬去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