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白蝶籐蘿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8 頁

 

  他接著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對著一口井說:「你曾在冬天早上五點,用凍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嗎?我姑姑和妹妹從七歲就開始做這份工作,她們凍到手裂開流血還是得洗。但她們算幸運了,因為沒有被送去當養女或賣到妓院,否則會更淒慘!」

  他又指著一片蕃薯田說:「你看看,那就是我們這種人的主食,由新鮮蕃薯吃到蕃薯干,一年四季不斷,你變得了嗎?但那卻是我們的命,秋後下霜,我們一早就要澆水防它結霜,常弄得沒鞋穿的腳凍出一條條血痕,你嘗過那種滋味嗎?」

  「放開我!」她的震驚麻痺消失,開始感覺到手腕的劇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難道不想看看我們這些寄生蟲的家嗎?」他一使勁又帶她進白瓦屋內。

  一陣陰暗襲來,裡面是一般農家的簡陋擺設,混著草葉和雞豬的味道,香案上幾張馮家先祖的畫像冷冷地瞪著她。

  「來看看拜你們黃家施捨所蓋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還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們住什麼房子?」

  不顧她的掙扎,他帶她穿過廚房,來到後面一座半塌的茅草屋,屋內放著各種農具,還算乾淨,但寒冽的風由牆縫鑽進,危危顫顫的很不牢固。

  「我想你是沒辦法在這裡過上一個冬天,更不用說睡到半夜,屋頂塌下,雨水嘩嘩傾注你一身的慘狀。」他終於放開她,人擋在唯一的入口處,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說:「是的,人生本就不公平,有人餐餐魚肉,有人無一頓溫飽。但有誰能說,我們窮人家沒資格上進,沒資格追求榮華富貴,過個像人樣的生活呢?如果是你,你不會抓住第一個能使自己不再受苦的機會嗎?」

  敏貞一輩子沒受過那麼大的驚嚇,她一向嬌慣,即使是戰爭空襲及年幼失母,都有許多人在一旁保護她、安慰她,她初次感到真正的隔絕孤立,面對的又是瘋子似地紹遠,他不再客氣忍讓,幾乎是要把她從安全的地方狂打下來。

  她強迫自己不落淚、不害怕、不辭窮,但嗓音出奇沙啞:「你……你們要金錢財富,可以……但何必要招惹黃家和我姊姊呢……」

  「招惹?你是說利用吧?」他逼近她說:「我們利用黃家,由另一個角度來看,黃家不等於也在利用我們嗎?你們利用我姑姑生下兩個子嗣,利用她照顧你生病的父親和祖母。你憑良心說,黃家有哪個媳婦像她這樣任勞任怨、委曲求全的?再說我,我是受你父親恩德,但我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在做?他栽培我難道真是為我?他也不過是為了保住黃記,等你弟弟長大而已!」

  他真是個詭辯人才,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敏貞幾乎要從他的角度看事情了。突然,他手捏住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裡,那種唐突無禮,讓她初萌的心情飛散了!

  「看著我,仔細看看我,你從小叫到大的紹遠哥。我肯做肯學、聰明上進,儀表也堂堂,你父親欣賞我,敏月喜歡我,他們要買,我為了換取前途,為何不賣?」他不讓她轉頭,聲音漸漸低沉瘠痞,「你現在清楚了嗎?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我非娶黃家的女兒不可!你若痛恨我和敏月結婚,何不你自己嫁給我來拯救她呢?」

  「你卑鄙無恥下流!」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嘔心至極的話,一時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來罵他,氣憤之下,只有掄著拳頭往他身上打,像一隻發狂的小母獅。

  他擋著她雨點般的攻擊,兩手扣住她的臂膀,用力一帶,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纖腰被牢牢定著,動彈不得。她尚末回過神,他的頭就俯下來吻住她的唇,那熱熱的氣和冰冷刺人的胡碴,那肌膚與肌膚的觸碰,那氣味和慾望的探索和相尋,恍如一道道電流,擊遍她全身。

  像壓抑多年般,如火山的爆發,她無法抗拒,他也不能鬆手,只有在她柔軟的唇上一次又一次纏綿輾轉。

  突然,遠處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紹遠的名字。

  他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般驚恐地放開她,眼神依然狂野。她更是又羞又恨,巴不得立刻死去,以抹掉方纔的記憶和一切。

  她無法再多留一秒,推開他的阻擋就跑出去,穿過竹林、溪邊、斜坡、小徑。

  「敏貞!」他叫著。

  她一直跑一直跑,超過她任何百米的紀錄,直到聽不見他的呼喊為止。

  到了金盞花叢她才哭出來,悲泣聲在無人的林間低低迴盪著。她搖搖晃晃走著,像受了重傷的人,視線總是模糊一片。

  她擦淚,輕撫仍然痛楚的手臂、手腕,就是不敢去碰嘴唇。那裡依舊留著他的氣味和痕跡,她怕一碰,他又要從某處蹦出來嚇唬她,使她崩潰。

  她很努力地走著,一步挨著一步,不讓自己在看到樹王之前倒下來。

  天色暗下來,外面隱隱傳來吃飯談笑聲。敏貞很想假裝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見到紹遠,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關在房內。

  她一向使性子慣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不過玉滿說了一句,「大過年的,又哪裡不高興了?」

  敏月在門外關心地問了兩句,紹遠也停下來過,他沒有說話,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腳步聲。

  她在床上躺了許久,腦袋裡仍亂糟糟的一團,只有數不清的小黑點在瞎撞著,把她原先設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紹遠的話是撞得最猛烈的一個,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醜陋大腳,令人掩鼻的髒破衣服,那似永遠吃不飽的神情。

  她當然知道什麼叫貧窮,惠珍繳不出學費在哭;惠珍的便當裡只有一塊煎麵餅。但是,她都從很遠、很事不關己的角度來看,絲毫無法體會那種生存的壓力與殘酷。

  她只曉得為母親哭和恨,卻不曾真正睜眼去看人生。是否每個人一落地就有屬於自己的劫難要承受呢?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