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哲彥忠厚老實,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即使遠隔千里,她對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與放心。
吉時已到,陳家已開著多輛方頭轎車來迎親,秀裡街上的人幾乎都來看熱鬧,把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昭雲戴上頭紗,拜過祖先、亡父,再拜母親,紅著淚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個旅途。
鞭炮聲中,看車隊遠去,小鎮罩在一片喜氣、感歎、灰煙裡,像新嫁娘不定的未來。
站在一旁,挺著七個月大肚子的寬慧,輕擁著惜梅的肩說:「兩個月以後就輪到你了。」
「我才沒有想那個呢!」惜梅急急說。
「沒有才怪!」寬慧笑著說:「我婆婆幫昭雲辦嫁妝時,也把娶媳婦的禮聘都準備好了。還說抓也要把哲彥從京都抓回來,今年非討你過門不可!」
「哎呀!你無聊講什麼嘛!」
惜梅輕甩開堂姊的手,想避開四周投注的眼光。她來到一個小巷弄,看到還在遠眺禮車的秀子。
秀子這兩年變很多,長辮子剪了,大陶衫換了。現在是及肩短髮、襯衫花裙,完全沒有土氣,更顯出她原有的清秀。因為她的勤奮努力,慢慢在黃記茶行中,提升為採茶女工頭的地位。若說有什麼不變,大概還是她對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沒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說。
「觀禮呀!黃家小姐出嫁,難得一見嘛!」秀子說:「你呢,清明後,二少爺會回來風風光光娶你嗎?」
又來了!難道今天每個人眼裡看著昭雲嫁,心裡都想著她這等得夠久的未嫁姑娘嗎?惜梅可不想再聽,她說:「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歲了,連個人家都沒有,不怕變成老姑婆嗎?」
「沒有你和昭雲小姐命好,我寧可當老姑婆。」秀子說。
「命好命壞,哪有定數?」惜梅說:「嫁入富貴人家,不見得就保證幸福,還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黃記有幾個夥計對你很有意,人既肯上進,又不必下田,你為什麼不要呢?」
「見過海才知河淺,我看到他們就討厭呢!」秀子很率直說。
有時惜梅真的無法瞭解秀子,或許生長環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個女人若真當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壞丈夫更淒涼沒地位嗎?而且真的都不怕嗎?
那樣硬脾氣的女孩,要憐她都無從起。
惜梅坐在店尾幫大伯算帳目,新進的大麥,散著濃濃的氣味。門外正下著細雨,把大路及遠山交織成白濛濛的一片,偶爾會飄來幾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來的信!」正在念中學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彥的,先去看吧!待會再來算。」一旁切參的春英說。
「急什麼,工作比較要緊。」惜梅看了一眼說。
其實她內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兩個月,定了婚期,哲彥的信突然熱情詩意起來,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驚喜和觸心的感覺,彷彿他變個人似的,愛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隱藏。
哲彥赴日後,惜梅曾期待那躍然紙上的互訴衷曲,就像哲夫及寬慧一樣,可以真正談一場傳說中美麗的戀愛。
然而,哲彥的第一封信,簡明扼要,個人情愫淡到無形,惜梅如被潑了一盆冷水。她反覆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點暗示,卻是翻爛了也沒用。
以後生活上了軌道,沒啥新鮮事,信的內容更是每況愈下,哲彥甚至說無暇寫信,給她的信也順便給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書與家書同,怎不叫人生氣?惜梅隔海狠狠訓了哲彥一頓,他才兩頭乖乖寫信。
在一次次的魚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彥就是這樣拙於心意的一個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絲絲遺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彥的方式來鞏固彼此之間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彥來了一封信,字體歪歪斜斜,十分怪異。他說打棒球傷了右手,只好學習以左手來書寫。
說也奇怪,哲彥一用左手,信變長了,頭腦也靈光了,不但文筆轉佳,詞句間也漾著溫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釋是:「右手受傷,不能擊劍和打球。冬夜苦長,思念你便成為我內心唯一的快樂,紙上訴情固能解我相會,但尚不及我對你深愛癡戀的萬分之一。」
惜梅看了,當場耳紅心跳,久久無法自己。以後好幾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夢裡。哲彥寫出這種句子,合她又驚又怕又喜又愛,千折百轉掛心腸,都是她沒有嘗過的滋味。
這種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靈巧活潑,和他很技巧的傳情。得到響應,哲彥的信更大膽浪漫了,彷彿得人點化,一開竅了便如春花怒放,一發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歸期、論婚期的,看他要說什麼?
惜梅很鎮靜地結完帳,放好算盤和帳冊,拿起信走回房間,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關上房門,人還靠在門板上,就急忙拆信讀著: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見。此時此刻,但願與你廝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無憾。
一直記得屋後的相思樹,一枝成蔭;也記得草山上的相思樹,佈滿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開,落黃遍地時,憶念著遠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樹燒成木炭時,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願拋開一切禁忌,與我共赴天涯呢?
*****
惜梅輕輕閉上眼,再看她就喘不過氣來了,她必須休息一下。
這個哲彥,她真不瞭解他呢!看他以前漢學混著亂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詞句,甚至連生死都出來了,她從不知他會愛她愛到這種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會,眼前的竹依然翠綠,但姿態變了幾分嫵媚,竹影間也流蕩著幽藍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