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們在高等學校的學長。」紀仁介紹。
他正要說惜梅的名字時,永南舉起手說:「讓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呢?」惜梅很訝異說。
「我看過你的晝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說。
「畫像?什麼畫像?」她疑惑地問。
「是我和哲彥唸書時,美術課亂塗鴨的。」紀仁搪塞著說:「對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彥有一面之緣,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親自問他。」
「真的?哲彥他好嗎?他現在人在哪裡?」惜梅興奮地問。
「事實上我也好一陣子沒看見他了。不過據消息傳來,他做得不錯,在重慶參加了『台灣革命同盟會』。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黨務幹部訓練,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灣空投宣傳及無線廣播的工作。」永南說。
惜梅聽了滿心欣慰,哲彥一直在為國工作,至少她是沒有白等。她說:「我們一家人都很掛心他,都期待戰爭能快點結束,讓我們有重逢的一日。」
「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萬,橫跨亞、歐、美幾個大陸的家庭都這麼想。」紀仁說:「鼓動戰爭的侵略國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國亦窮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勢,戰事很快就會結束了。」
「那太好了,這樣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們已經過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戰敗呢!」惜梅說。
「沒想到朱小姐亦是熱愛民族國家的人。」永南念頭一轉說:「我倒有一個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門町的八角樓送情報嗎?日本當局既然對你有了疑心,不如讓朱小姐與你同去,假扮成情侶,來消除他們的戒備。如何?」
「不行!」紀仁想也不想便說:「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條,我不能讓惜梅冒這個險!」
「為什麼不行?我雖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國的熱忱,只是苦無機會而已。若有,我也是當仁不讓的!」她馬上回辯。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隨意的毛病。」紀仁的聲音變得冷峻:「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絕不像你要燙人或嫁人那麼簡單容易!」
他竟說她任性隨意?不但舊事重提,還將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兒戲,她不禁杏眼圓睜說:「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評價這麼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還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為什麼又把你們的底細告訴我,難道不怕我去告發嗎?」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紀仁避開她的伶牙俐齒說:「空有熱忱是不夠的,還要智能及冷靜,否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如說當情侶,就要像真情侶,你連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頭一愣,她是沒想到那麼多,只以為和他走在一塊就好,不料還要表演逼真。她幾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滿挑戰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若此刻認輸了,她鐵要燠惱一陣子。
她靈機一動,將右手伸出,用挑釁的口吻說:「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紀仁和永南都驚詫地瞪著她。
逐漸的,紀仁那張硬邦邦的臉孔放鬆下來,緊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隻厚實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纖細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電流由他的掌指間直達她的肌膚神經,使她心跳加快,幾乎無法自持。但她咬緊牙關忍耐,不願在這節骨眼退縮。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這魄力,事情就說定了。」永南最後說。
紀仁一表示默許,惜梅就忙掙開自己的手,三人談妥細節,很快便回店裡。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覺依然鮮明存在,無論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東西,他的體溫、掌力、撫觸都附著不去。
也許她不應該接下這任務吧?!如今想拒絕已太遲了。
西門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幾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時代,這一區都是壘壘的荒塚,日人開發後,還請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來鎮鬼驅邪。
惜梅隨紀仁走過朝日座、榮座、芳乃館……等戲院。片倉通的小吃店,東洋味仍濃,但因戰亂,有辦法的日本人都回國,此地已沒往日的繁盛熱鬧。
「這兒處處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紀仁不斷吩咐她。
他可真是牽著她的手,狀似親暱。她的臉龐本燒似紅霞,但後來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也慢慢能冷然以對。就像映畫片中的演員,戲中全是虛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計較?
八角樓是個市場,樓下賣日常用品,樓上則售骨董和舊書。
他們很悠哉悠哉地閒逛著,很認真地討價、還價,甚至還買了一些東西。
他們在舊書攤待了一會,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條黃金項鏈,附著羊脂白玉的環形墜子,黃的金燦、白的賽雪,顏色對照,特別純淨,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紀仁示意頭紮藍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項鏈,就往惜梅的脖子掛。白玉垂在淺黃的上衣前,更是晶瑩光潤。
「不要這樣。」惜梅急著摘下來。
「戴好。」他雙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輕語說:「有人在外頭監視,我們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動,任紀仁以一副很欣賞的眼光審視。
店主見兩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狀,忙一旁慫恿說:「先生真會挑選,這可是豐臣秀吉將軍送給他愛妻的禮物,難得一見。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盤纏,忍痛割愛,是不會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價錢,嚇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幾個月的薪水。
「我買了。」紀仁對店主說。
「不,這實在太貴了。」惜梅反對說。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彥及每個人的。」他強調後面幾個字說:「我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