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成灰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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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聲說:「你已經幾個月沒有發薪,連明天的米糧都不夠了,還買什麼鏈子?除非老闆願意讓你先賒帳。」

  店主聽了,臉色一變,拉長了面孔說:「本店絕不賒帳。現在是戰時,人人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缺一毛都不能談。」

  紀仁被惜梅的奇招將一軍,稍不留神,她就把項鏈取下,率先出了店門。

  他趕忙追上,牽住她的手,笑著說:「每一次見面,你總會令我驚訝。從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讓我血液沸騰、血壓升高、興奮不已,然後再回味無窮。」

  「喂!你要演戲或開玩笑,都可別太超過了。」她板著臉說:「你快辦完正事,否則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經辦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溫和地說。

  走出市場,惜梅仍絞盡腦汁回想過程。紀仁到底何時把情報送出去的?她和他肩並肩,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他竟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任務,也太詭異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騙的感覺,因此抱怨說:「既是那麼簡單的事,為什麼還要找我來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簡單。」他耐心說:「若是沒有你,我恐怕連翻一本書或和菜販說話,都有人查詢呢!」

  翻一本書?

  惜梅原是反應極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書?她曾隨手拿起看看,紀仁接著翻閱,然後就有人買走。她當時還覺奇怪,此書徘印粗簡,為何有人會青睞?原來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絲剝繭地尋思他們的秘密暗碼時,警報器忽然大作,嗚鳴之聲如荒古獸吼,人人暫停手邊工作,開始四處奔逃。

  紀仁拉著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聽到飛機的引擎聲,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清晰。

  原來美軍轟炸都以台北城內的機關重地為主,在總督府附近就特別低飛。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聲響時,大地震動,火光四射,炮彈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內已擠滿了人,紀仁用身體幫她檔住推擠,她很自然他與他靠近。

  外頭仍不斷有人進來。一些大膽的就站在洞口張望,閒聊似的報告機型、投擲方向及預測其殺傷力。

  煙硝味陣陣傳來,混著夏日的汗味悶熱,令人快要窒息。

  剛開始惜梅尚能和紀仁保持一點距離,她也盡力維持兩人的不碰觸。但人實在太多,不碰紀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還不如選擇紀仁,至少她知道他不髒不臭,有醫生愛乾淨的習慣。

  又一聲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縮進來。惜梅被人一推,整個人貼到紀仁的身上,她只來得及用手擋在胸前,勉強阻止兩人更進一步的接觸。

  可是身後的人群仍不斷擠著,紀仁乾脆往她纖腰一攬,轉身將她護在角落裡。如此一來,她等於是結結實實地被他抱個滿懷。

  他的手沒有移開,大腿緊依著她。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著,和著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兩隻鹿,相競向前,愈來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頭頂形成急速的白煙,那屬於男性的有力擁抱及陌生的體味,都是她懂事以來未曾感受過的,合她陣陣昏眩,兩腳發軟。

  「再忍耐一下。」他沙啞地說,近乎無聲。

  是的,要忍耐,這些都是情勢所逼,不必胡思亂想。

  洞外是熱力,洞內也是熱力,兩者都帶著烈火燎原的危險性。

  他們沉默地經歷這種不該有的親密,惜梅的心跳聲幾乎要掩蓋一切,以至於警報解除時,她嚇了一大跳。

  他並沒有放開她,只說:「不要動,讓別人先走。」

  他們是最後幾個離開的。外面是一片瘡痍,遠處有濃煙,近處有焦土,惜梅有一種大難之後的悲涼感。

  表面上他們是為轟炸之後的災情而哀矜不語,內心卻沉浸在由假情侶到真逃難的那份親暱。她深深覺得不妥,對不起哲彥,那一向灑脫不羈的紀仁又怎麼想呢?

  快到永樂町時,紀仁才開口說:「有關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禮處,請多包涵。」

  「那種時候哪顧得了禮節,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氣疏遠地說,眼睛並不看他。

  這種事是不能也不該討論的。由紀仁的語調聽來,喜愛開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覺得這一回太越界了。

  畢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嗎?

  果真從那日以後,惜梅很少再見到紀仁。

  惜梅依時回到秀裡,秀子自願留在大稻埕幫忙。

  敏貞見到阿姨,高興萬分,整天有說不完的話,結果沒幾日就喉嚨沙啞,發起燒來。寬慧怕兒子被傳染,便把敏貞送到外公的中醫鋪養病。

  秀裡是比台北平靜多了。夜也是寧謐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蟲嗚聲。

  惜梅縫完衣服,皎潔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總是月圓人不圓。哲彥的心意也似在雲端,他仍在為她唱相思嗎?

  望著望著,哲彥的模糊輪廓又變成紀仁。

  紀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說的,惜梅當場傻住,怎麼就這樣無聲無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紀仁的乍然離去,惜梅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生氣,氣他的不告而別!實在太可惡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一丁點埋怨的權利,紀仁又不是她什麼人,何需要向她報告行蹤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彥離家四年半,她還沒有在心裡這樣罵過他呢?為什麼他對紀仁的反應總那麼激烈?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火冒三丈,以後回回都惹風生波,看得她久久無法平靜。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這種本領?當年昭雲不也曾為他動過心嗎?或許自己並沒有不正常。

  她換上薄薄的長衫褲,準備睡覺。躺在床上,依例拿著裝信箋的荷包,輕撫著助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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