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年輕,會的。現在最重要是把身子養好來。」惜梅說。
「養好我,還不如靠你呢!」寬慧說:「我真希望你快過門,給我婆婆一個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麼連你也欺負我了?!」惜梅嘟著嘴,不高興地說。
屋內傳來敏貞的哭聲,寬慧趕忙進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陣風由樹梢刷過來,掛在竹竽上的一塊帳簾,突然飛起來,惜梅眼見它在空中旋了兩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來了一個人,手裡提著兩竹簍的木炭,一雙穿著髒布鞋的大腳,直直要往鵝黃緞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麼儀態,衝過來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銅牆鐵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麼嘛!」那人踉蹌一下,很驚險地搶救了木炭。
「你沒長眼睛嗎?差點踩壞了這塊漂亮的簾布!」
惜梅看帳簾完好如初,沒一點污穢,便抬頭忽視那人。她這才發現,她面對的是昂昂七尺之軀,那人身材碩長,一頂陳舊的便帽,直壓他英氣十足的濃眉,年輕清俊的五官,有鄉下人少見的聰明氣質,她幾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揚揚眉,不甘示弱說:「還那麼用力推人。簾布是掛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當是毯子,當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沒想到他竟敢頂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對襟杉及長褲,又提著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學徒或長工,見到她非但不唯唯諾諾,反而如此大膽無禮!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無忌憚的態度,輕浮調戲般的審視,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輩子從未這麼被冒犯激怒過。
她正想嚴厲訓斥他一頓時,竹竽上的繡絹又飛走一塊;這回是鴛鴦圖案的枕中,風一轉,竟掛到相思樹上了!
她忘了罵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說:「快去把它拿下來!」
「我為什麼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掛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閒閒地說,還帶著笑容。
竟連命令都不遵守,這還有天理嗎?!生平第一次,惜梅發起小姐脾氣,氣呼呼地說:「大膽刁奴!你竟敢又頂嘴又不聽從命令,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難不成是黃家小姐嗎?」他一臉逗弄。
「我就是!」惜梅氣極了說:「你再不把樹上的枕巾拿下來,我就告訴你老闆,辭了你,讓你沒飯吃!」
「原來是黃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說,眼裡仍充滿笑意,一點悔懼都沒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只見他斯條慢理地走到相思樹下,輕輕一躍,就把枕中取下來。
他把粉紅枕巾遞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你該說聲謝謝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沒有去告發你,就不錯了!」她一把搶過枕巾,想走進房裡,永遠別再見到這可惡的狂人。
「看你這凶查某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小姐的氣派,說話像個婢女,怎能怪我著錯呢?!」
他在她身後說。
「你說什麼?!」
惜梅回轉過頭,那人已提著木炭往廚房去了!
她跺跺腳,今天是撞了什麼邪了?會那麼倒霉,去碰到一個瘋子!也許她真該去告他,讓他不敢再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
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她準備到寬慧的臥室,抱抱兩個小外甥女就回家。
經過長廊時,昭雲在廚房那一頭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雲正捂著右頰,臉上有痛的表情。
「怎麼啦?!」惜梅關心問。
「剛才泡茶,不小心被開水濺到的。」昭雲苦聲說。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還這麼不小心。」
惜梅說著,便拿開昭雲的手,那原本細嫩的臉頰,起了兩個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醬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紅紅塗抹痕跡。
「我趕快回家,幫你拿些治燙傷的藥物,才不會留下疤痕。」惜梅說。
「等一下。」昭雲拉住她說:「你先幫我把茶端到客廳去。」
「我又還沒進你家門,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說。
「不是啦!我二哥回來了,人才剛剛到。」昭雲看著她說:「你們可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惜梅一聽,心裡慌亂,她這可不是來得太「巧」了?!她急急說:「那我更不能幫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託啦!我媽叫好幾聲了,我這臉怎麼能見人呢?」昭雲哀求著。
「自己哥哥,有什麼見不得的?」惜梅反問。
「不是啦……」昭雲支吾說,臉上有紅暈:「還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學邱紀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是邱家少爺,要來說親事的,對不對?」
「亂講,人家只是來玩的!」昭雲頰上紅暈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幫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麼扭怩的女子,端著茶,大大方方和哲彥打個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個人情喲!」惜梅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盤。因為用的是自家產的烏龍茶,茶葉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燙的開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壺來泡,陶杯來盛。
她將茶端到客廳口,深深吸一口氣。
廳內擺著福州運來的紅木傢俱,太師椅、大理的桌,牆上幾幅字畫。比較有異國風味的是,帶著大銅錘的白鳴鐘及兩把日本的古劍。
她把茶放好,仍空無一人。她覺得奇怪,也同時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裡,催茶偏催那麼緊。
正要離去,門簾掀開,有人走進來。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膽刁奴時,他已往太師椅一坐,準備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聲:「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麼可以亂坐亂喝!」
他嚇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時,馬上露出一副相當開心的笑容,英俊的臉帶著輕佻說:「椅子是給人坐的,茶是給人喝的。我是人,為什麼不能坐、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