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絢沒想到一向倔強難說服的端宇,竟然那麼快就答應用她的第三種方法。
那晚,他們圍著木柴堆,吃過烤海鳥和野果的晚餐,顧端宇不知從何處又拿出一隻笛,吹著他憂國的調子。
阿絢坐在島上唯一的一張石椅上,身上披著舊卻乾淨的氈毯,手裡拿的是跟前裂縫最少的碗盤。或許因為她是女人,又是格格,大家都自然地把最好的東西讓給她。
笛聲使東海面上升起的圓月,更顯神秘。
這皎潔的月,在北京清朗的天空,看似一隻銀色的盤子。但在這裡如漆墨的海上,卻像一個隨時會落地的明亮珍珠。難怪小皇帝曾問:「阿絢,月亮的後面到底是什麼?」
小皇帝向來不信嫦娥吳剛那一套,反而喜歡去聽湯若望的西方說法。想到此,阿絢不禁懷念起北京的親人,他們若得知她「失蹤」的消息,一定會非常傷心。
所以在確定顧端宇不會傷害芮羽時,她就要趕去江寧……
笛聲緩緩化入海潮中,顧端宇停了下來,問許得耀說:「對了!你探訪的結果,我義母他們是否平安回紹興了?」
「他們是平安回去了。」許得耀看了一眼阿絢說:「據說這是三格格下的命令。」
顧端宇銳利地望向她,氣氛僵了一會才說:「看樣子,我們又要感謝三格格令人不解的『恩典』了!」
他強調「恩典」二字時,完全沒有一點感激之意。阿絢平心靜氣,只坐直身子,優雅地說:「這不是本格格的恩典,而是大清的恩典。所謂『罪不及妻子』,我們大清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話一出口,幾雙眼睛瞪著她,像是四周的空氣一下便凍起來。
顧端宇陰陰地說:「清廷不濫殺無辜?莫非三格格真的對『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殘酷,到一無所知的地步嗎?」
「我替那些慘死的人難過,但他們如果肯投降,悲劇就不會發生了。」阿絢鎮靜地說:「中國的歷史我念過,每當改朝換代,就會有許多慘事發生,大清算是寬大為懷了。我不敢叫你們歸順大清;但如果可能的話,當今皇上寧可重用你們,也不要用吳三桂那批奸險小人。」
她竟敢在南明土地上說這些話?顧端宇眼中噴出火來,但火中的三格鑽美得有如月下的精靈,他滿腔的憤怒之語,只化成李賀的一句詩,「月漉漉,波煙玉。」
人如水中月,人如煙中玉,瞬間澆熄了顧端宇心頭燃燒的火,他猛地仰天長笑說:「你們看,在這節骨眼,三格格竟還在向我們招降呢!」
其他兩人都沒笑。阿絢雙手絞著手帕說:「我只想要和平的化解仇恨,為何滿漢不能是一家人呢?」
她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顧端宇在這一剎那下了決心說:「只要我答應不殺芮羽,你就幫我除掉方樂江?」
阿絢很訝異他話題的轉變,忙說:「沒有錯。」
「好,我同意。」顧端宇目光閃動地說。
真的嗎?她竟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了這個桀傲不馴的定遠侯?阿絢的內心有著說不出的高興。
接下的時間內,他們談了一些初步的計劃。夜已寒到霜冷時,阿絢才微笑地回石屋睡覺。
篝火繼續辟啪燃燒。比較深思熟慮的許得耀說:「你真的相信她會帶我們去找方樂江,而不會出賣我們嗎?」
「她若是要出賣我們,也不必花那麼大的力氣救我們了。」顧端宇說完,心中突然掠過一股怪異感,他發覺自己對她竟是毫不猶疑的信任,只因為她的心如日月般坦蕩嗎?
「我贊同侯爺的話。」潘天望在一旁附和說:「三格格是個非常善良可愛的人。」
「可惜太天真了。」顧端宇話中有話地說。
許得耀聽出端倪說:「侯爺,你真的會原諒芮羽姑娘嗎?」
顧端宇丟了一截木頭到火堆,沒說話。
倒是潘天望快人快嘴地說:「當然啦!他已經承諾三格格了。」
顧端宇看看他,本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說:「天望,三格格人很好,但畢竟是滿洲人。」
他那眼底的一抹絕意,讓許得耀想起張尚書的女兒玉瑤和南京名妓任燕燕。她們都愛定遠侯,也都被他的冷漠無情所傷。這位才貌雙全的三格格,會不會是下一個受害者呢?
第六章
方樂江的駐紮地,在浙動靠海的稽州,南明志士遍尋不到他,是因為他改了名字,但他千防萬防,卻沒防到三格格會洩露他是行蹤。然而,稽州是軍事重鎮,守備嚴密,加上方樂江怕人報復,所以,總兵衙門設了道道關卡,要混進去很不容易。
「不如我先出面,假裝由你們的手中逃出,再乘機引你們進府。」阿絢提議道。
顧端宇皺著濃眉,她以為他是不信任她,怕她去告密,正要辯解時,他卻說:「方樂江這人狡詐無比,你確信自己能夠應付他嗎?」
「他再狡詐,也不敢殺本格格吧?」阿絢說。
「很難講,他現在可是耿繼茂的走狗了。」顧端宇板著臉孔,眼中有掩不住的憂慮。
他真的是擔心她呵!雖然他不只一次表示在乎她的生死,但在一路前往稽州的途中,她才感覺到兩人之間那與日俱增的信任感。或許是起源於海上的那一場風暴吧!
他們在十月初離開定遠島,兩艘船隨風起航,小的那艘往南,由許得耀駕著到台灣島見魯王;大的則歸顧端宇、阿絢和潘天望,準備渡海去暗殺方樂江。
結果大船揚帆沒兩個時辰,就碰到挾著大量雨水的東北風,把船翻擾得差點傾覆。顧端宇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很鎮靜;但阿絢是初次遇見這黑天黑地、大海狂怒,像四周有許多妖蛇巨蟒要張開巨口吞噬他們的景象。
她在草蓆上坐站都不穩,最後,顧端宇乾脆抱緊她,不讓她跌落海中。
在他的胸懷裡,風和雨一下子變得好遙遠,雖然他全身也濕透了,但那強烈的心跳及有力的臂肌,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