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有幾座橋上的守衛便停止了攻擊,讓船順利通過。當稽州郊野在望,阿絢以為可以喘口氣時,竟突然有一把長劍由顧端宇的背後飛來,她想叫,但嗓門已沙啞,只有以行動代替警告!她二話不說的撲向顧端宇,飛劍同時刺進她的左肩……
一股劇痛傳來,但她感覺麻木的彷彿箭是刺在別人的身上,月一下在河裡,一下在天上,船過了最後一座橋,她聽到顧端宇叫道:「阿絢——」
是顧端宇在喊她嗎?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感覺他們又接近許多許多……
「三格格為你捱了那一刀。」迅速划著槳的潘天望說。
「我該死的知道!」顧端宇感覺心像被人擰絞般,痛苦地說:「阿絢,你實在是太傻了,那一劍我捱得起呀!但……你那麼嬌弱,如何承受得了?!你不該一再破壞規矩的……」
他像在責罵她,但話中的痛直直地震到她的心底,如一種相通、一種感應,她低聲地說:「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定遠侯不能死……」
阿絢不斷地重複那句話,讓他的臉上出現比血更熱的東西……他發現那竟是淚!他顧端宇竟然哭了?!
他一生只哭過幾次,為母、為父、為先帝,再來就是為義父。那些哭,是失怙失恃之悲,是孤臣孽子之痛,那麼,這為阿絢流的淚,又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不!你三格格更不應該死。」他用臉頰貼住她的頰,嘴中有她的血的味道,想停止她那剮絞著他心的話……
潘天望拚命的划槳,到了沼興,他們有熟人,就可以醫阿絢的傷了。
顧端宇緊擁著阿絢,就像那日在海上風暴中想保護她一般,從來沒有人和他如此接近過,不是指身體,而是心靈。此刻,即使她已陷入昏迷,他仍能聽到她內心最深處,正輕顫著「定遠侯不能死」的聲音。
誰說定遠侯不能死呢?自他走向反清復明的路,他身旁所有的人,包括至親、好友、紅粉知己,甚至是他自己,都認定殉國而死是他最終,且唯一的出路,有些人,尚且鼓勵他這樣做,以轟轟烈烈的犧牲,成為留名青史的英雄。
但阿絢卻不這樣看他,從燕子浦開始,他和她接觸的方式就極不尋常,她似乎不把他特定在漢人、亂黨、志士這幾個框框內,而是芮羽的哥哥,一名許久不見的親人。
他還記得,他要跳千仞崖時,看到她在巨石上哭喊的模樣!他那隨時可捐捨的命,為何她竟會如此看重,甚至三番兩次罔顧自己來拯救他?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如此在乎「顧端宇」這個人呢?
天色逐漸發白,阿絢身上的血凝結成一大片,傷口不再惡化,氣息也趨向平穩。顧端宇凝視著她姣美的五官,如天上輕靈的雪般飄飄渺渺的,卻有能力去遮復巨大的山脈。
然而,山是險峻剛毅的,不能牽扯一絲溫柔、不能落入模糊不清,更不能破壞了所有的原則啊……
山不願欠雲,他也不願欠阿絢,從此,他的死,再也不能與她有關,再也不能了……
阿絢覺得好累,是那種從來有過的疲憊,像血已流盡似的。
彷彿又回到祭壇前,薩滿婆婆念著咒,九跪九叩八十一拜,她覺得好熱好昏,四肢都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阿絢嫁不掉了……啊!不!她嫁了,嫁給耿繼華……不!她沒嫁,她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所以幸好沒嫁……
那……她到底在哪裡?她到南方來是為什麼?
岱麟說,江南的煙雨山水神秘難解,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它會使你的想法迷亂混淆。沒錯!就因顧端宇,一個他,就將她十九年的生命,整個顛覆掉了!
唉!顧端宇一出現,就會讓她忘了阿瑪、額娘、太皇太后、小皇帝……那所有屬於紫禁城輝煌高貴的一切,有時,她甚至連自己也忘掉了。
為什麼呢?冥冥之中,恍如有一條線無形地牽引著她,牽引到一個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牽引?有句話,芮羽是怎麼說的……阿絢努力的拼湊,在混沌中,終於浮現——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即使你還不曉得,那種吸引力就已經存在了。
因此,當他在燕子浦扛起她開始,她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迫切地想踏入他的世界,系念他的一舉一動,為他的生死而揪心撕腸,正如佟太太所說的,彷彿中了邪似的失魂落魄。
那麼,她是像芮羽愛岱麟般,愛上了顧端宇嗎?
所以,他們的命運會一步步緊扣著,最後成為這種難分難捨的局面?
如自一場大夢中初醒般,阿絢由高熱中跌入清涼,不必再掙扎煎熬,身體一切都順暢了。她慢慢的睜開眼,先看到坐在椅子上支額閉目的顧端宇,再來是簡樸的小房間,竹床竹壁,素色的布幔和枕被。
她的目光又回到顧端宇身上,他依然乾淨俊朗,只有面色略顯蒼白,那濃眉習慣性地緊皺,連休憩時也不例外。唉!這個男人背負著太過沉重的包袱,沉重的過去及艱困的未來,即使已是一身未癒的傷,也要不斷地奔走,像受了無盡的詛咒般無法脫離。
因為愛,阿絢有一種全新的感覺,看著他、想著他,淚水就沿著耳旁枕畔流了下來。
她愛他,她真愛他呀!
阿絢動著手,舔舐著乾濕的唇,她想要喊醒他,突然看見竹簾掀起,有人走進來,阿絢直覺地閉上眼,透過睫毛的縫隙偷窺。
一個年輕女孩穿著素白衣裝,頭戴一朵白花,模樣顯得清純可人,她用極溫柔的聲音說:「端宇,三格格燒退了,傷也不再腫了,你就回房去睡一會兒吧!」
她叫他端宇?又以如此熟稔關懷的態度對他,想必兩人的關係不淺吧?
「三格格金枝玉葉的,何曾受過刀傷、劍傷?」顧端宇掩不往煩憂的說:「她若在忠王府內,恐怕一個小小的風寒,都要召來御醫,再由十幾個僕人日夜伺候。哪像現在,村鎮裡稱不上醫術的大夫,加上土製的藥,只怕燒退了,也不見得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