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絢!
灰煙盡,風悄悄的換了個方向,他冷不防的回頭,看見那個和尚又站在那裡。
那個和尚長得眉清目秀,年齡大不了他幾歲,神情卻似很老很老,彷彿看過了百年世事。過去七天,他們都是在山裡不期而遇的,卻從未交談。
因為方樂江,顧端宇對和尚還有戒心,但今天他決定要問個清楚。
「師父認識張先生嗎?」他先開口問。
「不認識。但聽過。」和尚的聲音很沙啞,「我很敬佩他,故來哀悼。」
「師父也反清復明嗎?」顧端宇機警地問。
「出家人以天地修涅,不管清,也不管明。」和尚雙手合十地說:「天下事皆有定數,帝皇之家也是一樣。定遠侯,人隨潮走,沒有潮隨人走的道理。」
「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顧端宇驚訝的站起來。
「貧增無名,我們會再見的。」和尚往林中退去:「有女眷來了,我必須迴避。」
無名?是叫「無名」,還是沒有名字?顧端宇知道明末有許多奇人異土隱入僧道,這和尚又會是什麼來歷呢?
他正苦思時,就見張玉瑤拿過一件短祆走過來說:「天冷了,你也不曉得加件衣服,看樣子,你永遠學不會照顧自己。」
「我不覺得冷。」他伸手接過,卻不披上,只問:「天望出發了嗎?」
「我看他備馬整裝好了,大概已經走了吧!」張玉瑤又問:「你呢?你為什麼還留下來?」
「你很清楚我留下來的理由。」顧端宇說。
張玉瑤搖搖頭,目光轉向父親的墳,掩不住的悲意的說:「我不清楚,一點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留下來是為了我,我爹死了,張家所有的親人皆離散,僅剩我、母親和弟弟,全天底下,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終身的人了,你忘了嗎?我們還差點訂了親呢!」
「幸好沒訂親,否則你遲早是成為哭倒墳前的寡婦,何必呢?」他淡淡的說。
「我不在乎,你殉國了,我就為你守一輩子!」張玉瑤悲切地說。
「不要為我守!」顧端宇以絕斷的口吻說:「這些東西,我給不起,也承受不了,我要的是了無牽掛。」
「你為什麼如此無情呢?」張玉瑤恨恨的說,低頭撲到他的懷裡,想感受他是否還有心跳和體溫。
顧端宇只能僵直不動,讓她逕自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傷痛,或許該算他欠她一片癡心的債吧!
阿絢就是這個時候下馬來的,在滿天飛舞的落葉中,她看見顧端宇和張玉瑤相互依偎著,她如遭青天霹靂般,整個人被轟碎,像是再也合不攏了。
在極度的驚愕中,她想,顧端宇終究是愛別人的,他們一個是張煌言的義子、一個是張煌言的女兒,相同的背景及理想,不正是天作之合嗎?而她,忠王府的三格格,是半途跑出來的,以前沒有她,以後也不會有她,又何苦成了多餘的人呢?
她以生命愛顧端宇,但有時尊嚴卻勝過一切,比如此刻,她必須悄無聲息地退出,以全她大清格格的風度!
伏在顧端宇懷裡的張玉瑤,只覺越來越僵冷,熱淚溫暖不了他、柔情打動不了他,唯一的結果就是自己成了傻瓜!
突然,阿絢的身影浮現在張玉瑤的腦海裡,顧端宇每次看到那位格格,表情就有些不同,雖然也是冷冷的,但眉眼之間,都不由自主地會透露出喜怒哀樂。
沒錯,三格格是很美,加上她自幼錦衣玉食,不曾受過苦,每到一處,都如帶來陽光般,不像她,遭逢太多苦難,眉頭深鎖慣了,即使再有姿容也打了折扣。
但顧端宇不是一般的男人,應該不會那麼膚淺的被滿洲女人吸引去吧?一思及此,彷彿大敵當前般,張玉瑤擦乾眼淚說:「你是不是下定決心要按我們的計劃去做了?」
顧端宇輕輕的推開她,面無表情的說:「對芮羽我是不會饒恕的,我們顧家一門忠烈,絕不能出此孽女。」
聽到這一段話,阿絢停了下來,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但天望說,你答應三格格不殺芮羽的。」張玉瑤半質問地說。
「那是暫時應付她的,我清理顧家門戶的心,永遠不變。」顧端宇說。
張玉瑤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所以,你說不會動三格格的一根手指頭,也是假的嘍!」
「管它真或假,我顧端宇一生只有一個反清復明的承諾,其餘的我說過就忘。」他凝視著天際說,不知一句一字都如利刀般插入阿絢的心底。
「好個『說過就忘』!那個笨格格救你,不過是替我們引來這個天大的好機會罷了!」張玉瑤說:「先是寫信叫芮羽來,然後我們手裡有福晉和格格兩張王牌,就不怕岱麟不入我們的彀。接著,三條繩索一絞,三具死屍,既報我父親的仇,也雪了你家的恥,更給滿清一擊,抒解我們亡國之恨。瞧!這不是很完美嗎?」
是很完美,若是以前的顧端宇,早就迫不及待地行動了,但阿絢結的那個網,圍住他的手、他的腳,甚至是他的心,使他軟弱猶豫,變得不再像那個心腸狠硬的定遠侯了!
張玉瑤著他緊抿著唇,以為他沒有異議,便說:「事實上,今天一早我已經派人給芮羽送信去了。」
「你……什麼?」顧端宇跳起來。
「芮羽很快就會來了。」張玉瑤微笑地說。
芮羽會來,三條繩索,三具死屍……阿絢直覺一口血腥由腸胃直竄上來,昏得整個頭像有把火在燒,燒碎的每一片都像在說:「瞧!你這個笨格格,因為愛錯人,替大家招來多大的禍事呀……」
不!芮羽不能來,她要追回那封信!阿絢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馬的,但馬嘶聲擾到在墳前談話的兩個人。
顧端宇頓時血色盡失,措愕中本能地大喊:「阿絢!」
那聲呼喚,讓阿絢胸中的那口血狂噴出來,灑到裌襖、馬身,唇畔也染上一片駭人的殷紅。在極度的痛苦及幻滅裡,她只能絞心撕肝似的大喊:「顧端宇,我恨你,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