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隊的長吏和寺中的知客僧打了招呼,交換文牒,馬車便穿過花間小徑,來到位在樹海中的尼姑庵。
這兒的尼姑庵曾是明朝一些太妃養老之處,所以分為一間間別院,各有小尼使喚,非常幽靜舒適。
阿絢已知芮羽要來,早將石徑打開,敞開大門迎接。也因為不是真正的尼姑,所以,阿絢不穿海青,身上罩的是月白無款的抱子,腰部以靛藍帶子繫著,她長長的發不理不扎,只用藍方巾裹頭,打著粗結,垂在腦後。
儘管鉛華褪盡,阿絢的美絲毫不減,應該說,因茹素念佛的關係,使得阿絢整個人更凝白如玉了,有一種素極之後的妍麗感。
「稀客!稀客!」阿絢微笑地說:「不是才聽說小洵豪出疹子嗎?一定是沒事了,福晉才有心情來看我。」
洵豪是芮羽前年底生的第二個兒子,已一歲半,身子骨特別嬌貴,什麼病都要染一下。芮羽歎口氣說:「是真的把我累壞了,好在蘭兒和征豪都乖,沒給我添這種麻煩。」
阿絢仔細看她一會兒說:「你們江南女子真是耐老,經過這些折騰,仍是美麗如若,一點都看不來出生了兩個壯丁,難怪靖王爺恩寵不衰,立誓不納小妾。」
「靖王爺確實是為我付出許多,有時清晨起來,都還有恍如在夢中的感覺呢!」芮羽說。
「你也是為他犧牲不少,我還沒見過比你們更相愛的人了。」阿絢似有所感地說。
小尼泡上清茶,阿絢再細心慮了一遍。
芮羽主動說:「我聽到那首『格格曲』了。」
「真的?真的傳出去了?」阿絢眼睛一亮。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現在外面傳唱得很厲害,還說是格格和南明將領的故事,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芮羽問。
「因為我在一旁加個小注,寫了『南明亡魂』四個字。」阿絢說。
「為什麼呢?」芮羽又問。
「這樣『格格曲』才會往南方送呀!」阿絢說。
「你真相信我大哥會因而來此嗎?」芮羽問。
「我以前一直老猜不透端宇的心,就如你所說的,他的感情埋得極深極深,甚至連我們在原山寺的竹屋裡時,我也不大確定,直到聽見他以『月漉』為法號,我才明白自己沒有愛錯。他離開是為我,出家也是為我,而成為『波煙』是我唯一能做的回報。」阿絢停一下又說:「我相信他會為我而來。」
「然後呢?這不是又要置你們彼此於險地嗎?」芮羽擔心地問。
「會嗎?我不再是三格格,他也不再是定遠侯,我們同是佛門中人,應該再無界礙了吧?」她的臉上有單純希望的光彩。見芮羽無法理解的露出驚愕之色,她笑笑又說:「好了,別煩惱這些了,你倒可以猜猜,我是如何將『格格曲』送出去的?」
「怎麼送的?」芮羽真的很好奇。
「風箏。」阿絢的笑容更大了。
「風箏?你一個居士,如何放風箏呢?」芮羽也覺得好笑。
「半夜放呀!拿剪子一剪,『格格曲』就隨風飛去,總會飛到某人的腳下。那只風箏,還是皇上送來給我的呢!」
「皇上都十二歲,準備要行大婚了,怎麼還如此稚氣呢?」芮羽說。
「稚氣歸稚氣,他心裡可清楚得很呢!我有預感,聰明的頂的皇上,將來必定有一番大作為。」阿絢極有信心地說。
皇上有大作為,就表示明朝的復興就越渺茫,芮羽已經很少去想政治或立場上的事了,只是她和岱麟、阿絢和端宇,錯綜複雜的關係,真的有達成融合和寧靜的一日嗎?
她看著阿絢,在窗外芍葯、牡丹的襯映下,像極了一株遺世獨立的白海棠,若海棠花謝,顧端宇依然未歸,這沉重的惆悵又如何能了結呢?
「唱一杯茶吧!」阿絢心平氣和地說。
是的,就只能喝一杯茶了!芮羽聞著那茶香,默烈地在心底為原本該是她顧家嫂嫂的阿絢祝禱。
顧端宇獨自趕路到京城,無名因為不願觸景傷情,又怕身份受疑,所以和潘天望留在通州一帶。
望著巍巍的皇城,顧端宇想起上回送芮羽來此時,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之間,滄海成桑田,在幾番出生入死之下,唯一的真實,竟只有阿絢。
要問阿絢的下落,找芮羽是最容易的方式,但因為個性使然,顧端宇很不願意去打擾他這同父異母的妹妹,除非是到非不得已的地步。
依著原山寺老住持的關係,他暫時棲身在西郊的護國寺,身上穿的當然不是行走江湖時的裝束,而是正正經經的袈裟。
由於他玉樹臨風的模樣和慧健機智的談吐,很快的便和眾僧打成一片,他參加寺中的早課、晚課,平常便在京裡巡遊,找門路打探消息。
然而,侯門深似海,不要說紫禁皇城,就連幾座王爺府,也高牆聳立、庭院森森,要以一般方式問尋,真是比登天還難。
最後顧端宇混在天橋一帶,和忠王府的幾個奴僕搭上線,才知道三格格在三年前便自願吃齋出家了。
「我們府裡鬧得可厲害了咧!三格格吵著要尋死,福晉才肯放人。」其中一人說。
「三格格真可憐喔!兩個未婚夫婿,沒過門就死了;嫁到南方,又嚇得只剩半條命回來,現在一個人在尼庵裡,得孤孤單單過一輩子嘍!」另一個人說。
「三格格本來堅持剃髮,但太皇太后不允許才改成戴發修行,還封個『波煙居士』,如今就在天寧寺裡咧!」第三個人說。
波煙?阿絢竟然取名「波煙」二字?
沒有監禁、沒有地牢,但阿絢也入佛門,就教顧端宇感到震驚了。他現在終於明自她那一笑的意思,那表示——榮華不要、富貴不要,你看破紅塵,我亦遠離紅塵。
不是有一句「入我門來一笑逢」嗎?原來那一笑就是阿絢的笑,她期待兩人的再相逢,以今生盼、以來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