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石心女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24 頁

 

  因為如此,她在餐廳裡表現良好,眼底有溫暖、唇畔有笑容,

  原來虛幻的魂魄有了一絲人氣。

  海粟也在她特意散發的魅力中,心情高昂,愉悅的話語滔滔不絕,一頓飯吃得欲罷不能。

  他看著她把整套鮭魚餐細細地嚼個精光,忍不住開玩笑的說:「你一定在想,我們這些有錢人天天吃香喝辣的,活該被人敲竹槓,對不對?」

  她輕輕地放下叉子,緩緩地用餐巾擦嘴,在這完全符合淑女禮儀的動作中,卻以嚴肅的聲音回答他,「你飢餓過嗎?我說的是真正無飯可吃的餓,而不是絕食的餓。」

  海粟想想說:「我不記得有過這種經驗。」

  「我卻常常挨餓,有時吃完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裡。有一次,我還餓了兩天,感覺像五臟六腑全被搬空了,人只有半活著。」斐兒平板地說,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彷彿在念一段教科書。

  「難怪我初次見到你時,你是那麼蒼白瘦小,走一步都好像要飛起來一樣。」他說。

  「很像鬼,對嗎?」斐兒說:「我還一直希望自己是鬼,不用吃、不用喝,每天飄來飄去的,愛到哪裡就到哪裡……如果是鬼,就可以在長巷幽幽地哭著,可以窺視每個窗口,可以不花一毛錢跨山越海,可以什麼妖魔都不怕,因為我就是鬼,是可以不怕死的,因為我已經死過了……」

  斐兒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飛至極遠處,直到海粟握住她的手,她才驚覺自己吐露太多。

  她想掙離他的觸碰,他卻更用力的握住她,還用關懷的口吻說:「斐兒,我知道你有個極不堪的童年,有許多悲慘的回憶,假如你願意敞開心胸,我會是你的朋友,不再讓你受到任何的挫折和委屈……」

  「不要可憐我!」斐兒猛地抽回手說:「我告訴你這些,不過是陳述一個想法罷了,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的童年或許不正常,在一般人的眼裡,我更是畸型怪胎,但我依然長大獨立了,對於過去,我從不覺得委屈或遺憾,請你不要妄下斷語。」

  「沒有嗎?你若不覺得委屈,為何心中還充滿恨呢?」海粟緊盯著她說:「恨使你封閉自己的感情,以冷漠待人;恨使你傷害他人,對世界懷著極不健康的看法。你想當鬼,基本上就是一種不平則嗚的消極逃避……」

  「別拿那套心理分析來對我,我從小就受夠了那些專家學者的理論!」她打斷他說:「看樣子,我們最好不要去看戲了。」

  海粟一愣,為了緩和這僵化的局面,他只好自嘲的說:「對不起,我愛管閒事的毛病又來了,剛才,我彷彿又回到那個滿腔熱血,想當警察的自己;而你,則成了十年前那個受觀護的小斐兒。」

  「但,我們都已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斐兒接口說。

  「所以,三十歲的海粟,可以邀二十五歲的斐兒看戲了嗎?」他很有紳士風度地說。

  很意外的,斐兒笑了,她的唇向兩邊延展,形成了優美的弧度,也露出細緻潔白的牙齒。

  這一笑,讓她纖秀的外表增添了一種脆弱的氣質。

  這一笑,美得如冰原上陽光普照,花朵紛紛綻放,而金的光、白的雲、萬紫千紅的大地,經冰霜交映,顯得更是晶瑩奪目。

  看著這樣的她,海粟有種前所未有的驚艷與心動,但感覺卻又如此熟悉。他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但同時又想,當陽光消失,冰原又回復黑暗時,他能及時逃開嗎?

  * * *

  「阿波羅和黛芙妮」這齣戲果然名不虛傳,完全是仿古希臘的服飾背景及格調,全劇充滿著美麗雅致的異國風情,讓人彷彿置身於一片蔚藍的地中海畔。

  故事敘述著英俊健壯的太陽神阿波羅,不小心得罪了愛神邱比特,於是,這個小小的頑童,便用天帝賦予他的權力,玩了一場造化弄人的愛情遊戲。

  他先用金箭射中了阿波羅,使他愛上河神之女黛芙妮;再用鉛箭射中黛芙妮,使黛芙妮憎惡愛情,結果,一場森林中的追逐戰急切地展開。

  這追逐,弄得葉落花萎、風嘯雨嚎。對阿波羅而言,那是發自心底最美的愛戀傾慕,是生命中最狂野的浪漫;但對黛芙妮而言,卻是貪婪的獵人追著獵物,純淨的山林即將成為殺戮戰場。

  突然,河神出面了,她將女兒黛芙妮變成一棵月桂樹,她雖然安全了,靈魂卻也被永恆的禁錮。不能再唱歌跳舞,不能再享受晨露夕霧的美好。

  阿波羅錯愕極了,原本他就要觸到她細滑的肌膚,就要吻到她香柔的秀荑,可剎那間,擁在懷裡的人兒卻變成粗糙硬結的月桂樹。

  他仰天長喚愛人的名字,但愛人的心卻化人樹身,僵冷無情,永遠不再回應。

  他,一個日日駕著太陽由東到西,有著無上權力的天神,卻不能治癒自己那顆被愛刺傷的心,那痛苦是多麼的無可奈何呀!

  斐兒聆聽著古琴所彈奏出的曲調,心中有著形容不出的共鳴。

  自幼,她就特別喜歡希臘神話裡黛芙妮的故事,但今天經由表演藝術,令她的體會更深,彷彿她也曾演出其中的角色,每句歌詞唱出,她都有似曾相識感,像是屬於她混亂的夢及意識中的一部分。

  對海粟,這歌劇是為了接近和取悅斐兒才看的,所以,他有大半的時間,目光都是鎖定在她的身上。

  尤其戲的一開始,在渾沌的霧中,有個高亢的女音,帶著些微的迷離與悲傷,唱著濟慈的兩句詩--

  你這安靜未受驚擾的新娘

  你是恆古沉默的孩子

  海粟心一動,這不就是在形容斐兒嗎?寂寞的心,活在萬古的黑暗中,做出的事是如此乖僻,不合常理,拒絕愛情、拒絕陽光,寧可當孤獨淒涼的鬼,這不就像是執拗地化成樹身的黛芙妮嗎?

  斐兒的側臉最初凝定如雕像,一貫的沒有表情。慢慢的,她的唇輕輕地牽動,眉心徽微攏蹙,整個人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化。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