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石心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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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我才沒吵呢!你一天說不上一句話,我不大聲點,這屋子裡還會有人氣嗎?」芝秀又拍掉女兒的手說:「你曉得你為什麼叫斐兒嗎?斐就是『悔恨』,我後悔生下你!你不但沒把你爸爸留下來,

  還把他逼得更遠,現在,你甚至把他逼進了陰曹地府!」

  「沒有男人不是更好嗎?我們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兒簡潔乾脆的說。

  「等待?」芝秀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口氣也放軟了,她摸著床頭的骨罈說: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無呀……」

  但空無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質,任何悲喜都不能改變,不是嗎?

  斐兒趁母親心情稍稍平和時,便哄著她把藥吃了。

  她們其實過了好長一段沒有戶長的日子,雖然斐兒已很熟練地寫著--

  戶長:蘭建山,職業:船員。

  因為是船員,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經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於不顧,也有他男兒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常到每個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兒就跟著她,在她的沮喪哭泣中,餓過了一頓又一頓。

  十多年後,蘭建山因為腳傷,不得不放棄飄泊,回到她們母女身邊。

  她們終於有了一棟像樣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兒就常在夜裡看見白白的臉貼著窗,笑的時候發光,哭的時候流血。

  這房子,天氣若晴朗,屋內一切便好像停止了運作般靜止不動;若陰霾欲雨,則有千萬隻白蟻齊動,用透明的小翅膀攪亂空氣。

  而蘭建山就像白蟻一樣,回來後就狠狠地蛀蝕著原有的平靜,他酗酒打人,把陸地當大海,橫衝直撞,無一日不浪潮洶湧。

  斐兒可說是個靜止不動的娃兒,她不長高也不增重,在學校的座位也被調到了第一排,功課雖然好,但卻很少說話,蒼白瘦小的臉上有一雙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變了色,那是因為有同學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諷她父親是通緝犯,母親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兒打破玻璃杯,拿銳利的鋒緣讓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許別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張白白的臉,直到見到蘭建山時,才會散發出太陽的光芒,整個人有說不出的亢奮,從早到晚像小鳥般忙來忙去,嘴裡也吱吱喳喳的,彷彿一輩子沒說過話似的。

  但她還是哭的時候多,因為蘭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陸上的單調、妻子的束縛、女兒的負擔,也厭惡「丈夫」這個名詞。

  所以,蘭建山常把沮喪的怒氣發洩到芝秀身上,對斐兒則是視而不見。

  有一回,斐兒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說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而蘭建山卻抽著煙,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對這父親並沒有任何感覺。

  他們是彼此依附的腫瘤,而芝秀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當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她以為自己終能拯救這個家,但蘭建山卻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寧可死!我寧可死!」

  那時斐兒十四歲,好不容易正常上學一年多。

  一個蕭瑟的秋天,她下課後,不見父親,也不見母親,家裡沒錢也沒有食物,她只有餓著肚子等。當天慢慢黑了,草葉無力的下垂,秋蟲也不再唧唧時,她疲累得睡著了。

  第二天,她仍不見父母,逕自背起書包上學去,肚子及心口卻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燒。

  直到第三天放學回家,見到芝秀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嘴唇發紫,圓圓的肚子如消了氣的球般不見了。

  「他又想離開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著說。

  小產如生產,斐兒懂事的幫母親燉補品,房內時時充滿著藥味及藥水煮沸聲,然後,火災再一次發生,那時,蘭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沒人搬得動他,所以就葬生在沖天的大火中。

  斐兒有縱火的紀錄,這次又出了人命,而且,她的年齡也不小了,因此進了觀護所,來看她的警察不比社工人員少。

  她還是習慣個做任何回應,在這麼多人中,只有一個叫岳昭輝的警官讓她印象深刻。

  岳昭輝並沒有刻意盤問、分析、威脅或做苦口婆心的勸解,只是對她說:「你現在還不是法定的成年人,但再過幾年,你的縱火就成了公共危險罪,如果死傷了人,還要加上謀殺罪,你想在牢裡過一輩子嗎?」

  她當然不想!但熊熊的烈火,一直是她肅清四周醜陋的方式呀!

  「……方式。」岳昭輝像在接她心裡話似的說:「我知道你從小就生長在不健全的環境中,所以,我要你看看,什麼叫父慈子孝的正常家庭,這才是人類運作的正常方式。」

  後來,岳昭輝帶她回家,她的確是從黑暗之地,來到陽光之地,但她也同時發現,正常無法治癒不正常,不正常卻吸引著正常。

  她終於曉得,人間除了火之外,還有其他毀滅的力量,只要有技巧的運用,並不會觸犯法律。

  誦經聲停止了,天微微白亮,屋頂上的白影也漸漸化入空氣中。

  斐兒仍沒有抓到鬼,那些在夢裡壓住她,不讓她由墳裡出來的東西,仍滑溜得無法尋覓。

  * * *

  斐兒準備上學時,芝秀還在睡夢中,她把自四處收集來的手工分門別類的放好,有粘標籤、繡手帕、做鳥籠……等,她還特別寫了一份備忘錄,表明哪些是急件,要優先完成,並且繳回工廠。

  自從她離開岳家,把芝秀由療養院帶出來,她們母女的關係就開始有點倒置,芝秀變得怕她,凡事都聽女兒的安排。

  此刻.斐兒望向鏡中的自己,她總算熬過十六歲的生日了,但來路茫茫,去路也茫茫,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鏡裡的女孩漸漸有女人的味道了,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彎彎的弦月眉、俏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比例完美地分佈在一張瓜子臉上,而這張臉隱隱透著教人憐惜的清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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