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堂?好怪異的名字,是有格格住過這裡嗎?但若是格格,應該住在親王府第,怎麼會與這乞丐群聚的陋屋有關呢?
珣美緊挨著火堆想,同時白日種種的疲累襲來,在靜寂之中,她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季襄回來時,就看見珣美蜷曲在地上,像嬰兒一般熟睡著.她的帽子掉落,一條髮辮就圍在她臉旁,烏溜溜的顏色,更襯得她膚白勝雪,柔光艷澤。
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女孩,有時任性得令人討厭,有時又天真得叫人無可奈何。像此刻,門戶洞開的,他又不在,她居然還能呼呼大睡,如果她不怕人狼,也該怕野狼吧?
哦!他忘了說有野狼一事,還是別告訴她,免得她又哇哇大叫。不過,她那模樣還真可愛,要喊醒她也不忍心。
季襄是家中么子,三個姊姊已出嫁,兩個哥哥,一在日本,一在香港,他從很小就獨來獨往慣了,向來不需要人照顧,也不想去照顧別人。
或許有一個妹妹就是如此,她的脆弱無助,會令你憐惜,她的驕蠻無理,會令你縱容及遷就。
珣美是被烤肉的香味激醒的。她一睜開眼,就看到忙碌的唐銘,噯!他還真的回來了,而且帶著食物。
「哇!你是在哪裡找到這隻雞的?」她坐直著問。
「這是鴨。它的腳被結冰的河凍住了,沒辦法飛到南方,所以就被我抓到了。」季襄撕下鴨腿說。
「你真殘忍,它都已經受困了,你還殺它來吃!」她驚叫著。
「它反正已經死了,難道你要濫用同情心,把自己也餓死嗎?」他面無表情地說。
珣美的肚子實在餓得發痛,只有一口一口勉強吃著。唉!她老忘了他是心狠手辣的暗殺團成員,還常將他當成老實可欺的唐老師,或美化成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難怪會 自取其辱。
外面天色已黑,只有野風狂嘯,撼動著屋子。
季襄關上門,裡面更暖和,但火光也映照著四壁暗影幢幢,彷彿鬼在跳舞。他見她驚恐的眸子,忍不住取笑她說:「你現在再來擔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太遲了。」
其實珣美怕的是野地裡的黑夜,她倒還沒想到唐銘會有什麼邪念。直覺告訴她,他不是那種人,但他的話,提醒她很多事不能迷迷糊糊的。
於是她問:「你不叫唐銘,唐季襄才是你的真名,對不對?」
「叫什麼有何差別?反正你都得叫我唐老師。」他撥著火光說。
「我可從來不把你當老師,你又不傳道、授業或解惑。」她反對地說。
「你沒聽過一句話嗎?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他逕自拿行囊當枕頭,人就躺下來 。
「我還以為你要說終身為父呢!」她笑完後,又問:「你說你殺馬化群是為了報仇,他哪裡對不起你了?」
季襄瞪著屋頂樑柱。
她原以為他拒絕談論此事,但沒多久他開口說:「兩年前,他為私人利益殺掉我的父親,我已經追蹤他有一陣子了。」
「哦。」珣美應一聲,靜靜坐著。
火花嗶剝響著,屋內沉著一股很凝重的氣氛。她見他仍死盯著上方,有點要緩和情緒地說:「你知道這間瓦屋為什麼叫「格格堂」嗎?」
他看了她一眼說:「清初的時候,有一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滅門之禍後流落到此。
據說,她是這宗慘案中唯一的生還者,還成了丐幫的一份子,人家就稱這裡叫「格格堂」
。」
「好悲慘又好傳奇的故事,你不是亂編來哄我的吧?」珣美半信半疑地說。
「我還有證據呢!」
季襄說著,點了一支火把,指向陰濕的牆壁,那兒刻了一排細秀整齊的字,寫著: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珣美記得這句子,是後漢書裡孔融被抄家時,他年幼兒女就死時的心情。
她輕摸著那字跡,有所感地說:「這是那位格格刻的嗎?」
「鄉野傳說,誰知道呢?」他滅了火把,又躺回去。
這次他閉上了眼,珣美怕他睡著,又聊天似地問:「你是這附近的人嗎?不然怎麼對這兒的地形和典故都瞭若指掌呢?」
他的眼睛不張開,也不回答。
珣美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說:「你所要暗殺的曾世虎又是誰呢?他也是你的殺父仇人嗎?」
他突然睜眼,晶亮如燈,嚇得她往後退,他才說:「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誰嗎?」
「我應該知道他嗎?」她反問。
「按常理判斷,你至少聽過他。因為曾世虎由外國走私來的槍枝彈藥,有一部份是經由你父親和馬氏兄弟,轉賣給黃河、長江中上游一帶的軍閥。他是惡名昭彰的軍火販 子,也是你父親幕後的大老闆。」他坐直身,冷冷地說。
天!不可能的!我父親或許私賣一些鴉片,但絕不會經手那些禍國殃民的殺人武器!」珣美不相信地說。
「槍藥會禍國殃民,難道鴉片就不會嗎?」他的口氣充滿著指責說:「中國就是有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這些缺乏人性的軍火販子和毒梟,才弄得內部分崩離析,外面 一蹶不振。你身在段家,不覺得是一種罪惡及恥辱嗎?」
「我……我……」她被逼紅了臉說:「我當然不會以段允昌的女兒為榮!但生在那樣的家庭也不是我願意的,為什麼每個人都認為我該負責?」
「因為你姓段,流著段允昌的血,那是永遠洗不去的印記。」他直截了當說。
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白白的,沒沾過一滴血,沒害過一個人,就只因為她是段家女兒,就必須低賤地任人唾罵,謙卑地痛哭懺悔嗎?
不!她段珣美行得端、坐得正,為人問心無愧,絕沒有比維護她尊嚴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臉紅,還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說:「既然你那麼厭惡我,為什麼還要帶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脅我的,你忘了嗎?」他冷笑一聲,又躺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