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於中國的事,而非僅僅伺候好幾個人的生活而已。
她會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證明,她絕非一個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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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是灰黑陰沉的鉛塊,雪暫時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紛飛的跡象。
季襄一睜開眼,便感覺到兩邊太陽穴的脹痛。他昨天花了一個下午,勘查上海灘倉庫卸貨的情形,又繪製了船塢分佈的地理位置圖。晚上,則在城隍廟的樓館,招待幾個搬運工人,喝得半醉,為的就是找到內應的人。
他翻個身,鼻子碰到枕巾時,一般香味淡淡傳來。他知道那是屬於珣美的,從尼姑庵挾持她的那一次,後來的共同逃亡,到她負責清掃工作,他愈來愈熟悉這味道。
杜建榮和黃康是否都注意到了?還是只有他特別敏感?呃,應該只有他,因為他才有機會去聯想……滿腦子正都是她的時候,就聽見她嬌脆清朗的笑聲。在這尚昏暗的清 晨,彷彿遙遠林間的一隻百靈鳥,傳頌美麗的音符,立刻讓他的不適感減輕許多。
真不懂,她為什麼老有泉湧不斷的喜悅呢?從正式相識起,她就慧黠、頑皮、機智,僅管碰到懊喪或艱困的情況,她散發在臉龐的光輝都不曾消失;唯一見過的夢中淚痕 ,也帶著純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間愁事的稚氣使然嗎?還是她內心有另一個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應變面具,使她能苦中作樂?
若是後者,那真如師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厲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隨,不就是因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嗎?
她可以是調皮的女學生,可以是惡霸的刁鑽女兒,可以為他殺人而喝采,可以鎮靜地恫赫人,可以極大方地表達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裡,走上幾天 幾夜,她不喊一聲苦;叫她在報社裡當打雜的僕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觀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專注,更有興趣地看她的一舉一動。她說她繼續跟著他,是因為想報效國家,他倒想見識一下,為了愛國,這沒吃過苦頭的段家三小 姐,能「犧牲」到什麼程度?
季襄又想換個睡姿時,珣美的笑語中夾雜著另一個男聲,彷彿兩個人在做什麼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來,八成又是愛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黃康。
這個黃康,有著城裡人的世故滑溜,雖然家有妻小,仍愛和女孩子調笑。他對珣美獻慇勤的舉止,季襄已不只見過一次,而且還提出警告,要他收斂一些。
「為什麼不行?我只是想表現同志間相互幫忙的友愛美德。」黃康反駁說。
「我很清楚你的「友愛美德」,但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只對外,不要對內!」季襄也不客氣地說。
「我的「友愛美德」又有什麼不對?我也常逗若萍開心,你就不曾有過異議呀!」
黃康說。
是嗎?他怎麼都沒注意到?季襄腦筋轉著,又說:「珣美不一樣,她是我的學生,我有義務照顧她。」
這段話,連季襄自己都講得有些心虛,但他為人一向正經沉穩,不說廢話,黃康也就沒有再爭辯。
笑聲愈來愈大,像針般刺進他的耳朵裡。季襄再也睡不著,便下床穿衣,帶著一張深受打擾的臉,來到前頭的報社。
屋內無人,只浮著薄薄的日光。笑聲來自旁邊的小走廊,季襄走過去一看,隨著珣美的,竟是向來沉默寡寡言的杜建榮。
他們正擠在一塊兒生煤球爐,空氣中有濃濃的煙味。
「你現在用的黃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燒,又有毒性,久了對身體不好。」杜建榮一臉賣弄地說:「我們試試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幹嘛取那麼好笑的名字呢?難道你劃一下,它就會「吱」一聲嗎?」珣美笑著說。
「不知道。日本人老愛做些奇怪的事,不過他們歷史名人豐臣秀吉的外號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關。」杜建榮也隨著她笑。
「我還是喜歡瑞典用的鳳凰牌名稱,浴火中的鳳凰,取得好。」珣美說。
「鳳凰當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榮接著說。
即使是那麼無聊的一句話,珣美也笑得天花亂墜,而杜建榮更是以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實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聲,擺出一副來找碴的神色,說:「建榮,你不是還有事嗎?我給你那幾張圖表,你研究過了沒有?」
「我……呃……我只想幫珣美的忙而已。」杜建榮略顯尷尬,臉紅紅地說。
「生火煮飯是她份內的事,若她自己不能處理,就沒有資格留在這報社之內。」季襄乾脆地說。
這下子連珣美的臉也漲紅起來。她正想頂嘴,建榮借口離開,就只剩她面對眼前那橫眉豎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開口,他卻搶先說:「我讓你來這的報社,是因為你千方百計求著要來報效國家的。我可不許你在這裡招蜂引蝶,亂搞男女關係!」
「什麼?你說我……」珣美生平沒受過那麼大的侮辱,她頭轟了一聲,幾乎說不出話來。
「建榮和黃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務在身,我希望你遠離他們,不要讓他們分心。」他繼續殘忍地說。
「你……你太過份了!你把我段珣美想成什麼樣的女人?」
他的話才說一半,憤怒尚未表達到千萬分之一,他倒一派瀟灑地轉身就走。
珣美氣極了,她打自娘胎出來,什麼死皮賴臉的人沒見過?就沒碰過這種自私無禮、沒心沒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隻手拉住她,她真會撲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話都吞回去。
陳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對季襄莫名其妙帶回一個女學生就心存疙瘩,現在親眼見他對珣美疾言厲色、毫不留情的樣子,不禁暗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