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制止爭端之餘,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說:「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種脾氣。」
「管他什麼脾氣,也不能說這麼難聽的話!」珣美仍怒氣沖沖地說:「虧他讀聖賢書,就不知道話如毒箭,如利刃,會置人於死地嗎?他怎麼可以隨便無的放矢,含血噴人呢?」
「他的壓力大,很多話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考慮太多別人的心情,你照他說的話去做就沒錯。」陳若萍又說。
珣美看了她一眼,彷彿這才發現與自己對話的是誰。反正他們都是同一國的,總說她年紀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沒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後又瞧不起她。珣美實在不明白 ,為什麼她能嚥下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逕自燒水洗菜。
陳若萍為表示自己賢慧識大體,又進一步勸導說:「他們這種為理想獻身的男人,都是鐵了心腸的。我認識季襄那麼多年,還沒有聽過他說幾句讓人開心的話呢!」
這倒引起了珣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問:「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嗎?」
「我們陳家和他們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還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沒跟你提到嗎 ?」陳若萍說。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珣美心一沉,說不上什麼滋味。她應該是無所謂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個女人,就覺得怪怪的。
「不過我姊姊在未過門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陳若萍接著說。
珣美的心像在蕩鞦韆,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手邊忙著,卻無法專注。
「本來他母親想訂下我,但季襄反對。他曾說過一句話,中國一日不統一,他就一日不成親,因此他不願意耽誤我的青春。」陳若萍不自覺地透著無奈。
「這太荒謬了!如果中國永遠不統一,他就永遠不結婚了嗎?」珣美張大眼睛說。
「以季襄頑固的個性,真有可能喲!」陳若萍終於談到了主題,「我看過太多女孩子迷戀他、崇拜他,為了他走上救國的行列。但這些都沒有用的,季襄一點都不會感動 ;
如果你是因為這種理由而加入我們的團體,我勸你趁早退出,免得讓自己傷心難過。」
這話說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珣美的定力夠,爐上的熱水早就灑得到處都是了。她鎮 定顫抖的雙手說:「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兩,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別人。有你們這種狹隘的胸襟和骯髒的想法,中國能救得起來才怪!」
「珣美,我並沒有特別的意思……」陳若萍趕緊說。
「我告訴你,我段珣美是立志不結婚的!」珣美打斷她說:「我看過太多女人依附 男人後的悲劇,你既是時代的新女性,應該聽過唐群英的這段話吧?「自三從四德之說中於人心,於是一般男子以有德無才為女子之天職,有耳而瞶,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給男子」。我當然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人不像人的廢物!」
哦!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畢竟是沒有錯的。
陳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贊同地說,「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珣美冷不防地問。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當然不是!我加入這份工作,為的是我自己,絕對與季襄無關。」
「是嗎?」珣美由唇間吐出這兩個字。
陳若萍往後退一步,滿心不解。段珣美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她看起來心無城府,行事稚嫩,但為什麼此刻顯露的精明,又令人難以招架呢?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輕忽季襄帶回來的這個女學生。
***
農曆年過去,元宵節過去,珣美漸漸適應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說不上喜歡與否, 人間到處是爾虞我詐,只不過城裡的人較世故,往往笑裡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報社中,仍有著人性的弱點。
黃康輕浮,杜建榮寡斷,陳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機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從那一日的衝突後,珣美收起了笑臉,與每個人都保持距離。反而是陳若萍比以前更熱絡,但由那親近的態度中,珣美感受到更多的防範之心。
哼!她生在那種舊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麼嘴臉沒見過?
整個報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對他最冷淡,誰叫他說出那一番污蔑她熱情和人格的話呢?
悄悄來到的春天,讓她更想念母親。算算離家已兩個月了,一直沒有機會去找阿標。
母親得不到她的音訊,一定會很著急的,但上海這麼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麼才能找到阿標呢?
一個午後,氣溫升高,珣美藉著買雜貨的理由,想開始採取行動。
對於上海,除了灰濛濛的港口,人來人往的車站,熱鬧的南京路,租界歐式的洋樓外,幾乎沒什麼概念。阿標工作的地點叫「滬江運輸行」,既是碼頭搬運工人,當然就 往上海外灘一帶找啦!
珣美站在轉角的書報灘,想著要不要叫黃包車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要去哪裡?」季襄穿一身黑衫褲,雙手插在口袋,頭戴一頂鴨舌帽,更加神秘的樣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險」,就偏被他碰到。珣美居於天生的謹慎及留有退路的習慣,她一直沒告訴他有關阿標的事。此刻,她自然把頭抬得高高地,輕哼著說:「 不干你的事。」
看著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雖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時的嬌貴氣,但顧盼之間,仍有一股明艷。他早注意到她的態度,也知道她在生氣,最初季襄只覺有趣,但時日一久,被她當成隱形人的滋味,竟讓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癢地,也在心上成了一個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