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河燈那一晚真的去找你?呵!他還死不承認呢!」史恩說。
「別提「死」字!」珣美叫著。
「哦!」史恩的嘴變成O型,然後又嘻皮笑臉地說:「他愛你,你也愛他,有情人……什麼的,對!終成連理!」
「你胡說什麼?」她聽到那些字眼,臉由白轉紅。
「我敢保證,季襄是百分之一百地愛你。」他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說:「我這次從美國回來,發現季襄整個人都變了。小姐,那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他關心你的程度超過他母親,上帝原諒我這麼說,但這是我唯一能表達的方式。他常拿你的荷包和相片出來看,就是「相思」啦!」
史恩特別發清楚「思」的音,免得變成「死」,又要挨罵了。
珣美像跌入一條長長的山洞,想找出口及亮光。季襄愛她?這是他那晚表現失常的原因嗎?
她繼續絞手帕說:「不可能的。季襄把所有的愛都給國家了,他不返故鄉,不戀家人,不娶妻子,只是往前走,在中國奮鬥,從不為任何人停留,他不可能會愛我的。」
「國家愛是一回事,女人的愛又是一回事。」史恩很有經驗地說:「男人怎麼可能不愛女人呢?季襄常說他不需要,英雄是孤獨的。哼!在我們西方,英雄才熱鬧呢!不要被他騙了,他其實很需要你的愛。」
他向她借「月牙薔薇」,也等於在借她的愛嗎?他的勇氣因她而減,又因她而生;
原本對死亡的無懼,也因為她,而有所牽絆。他要她永遠懷念他……不!季襄,你不能輕易就消失,你欠我一個解釋,一個擁抱……史恩看她唇都要咬破了,想讓氣氛輕鬆一下說:「無論你是如何讓季襄愛上你的,你很幸運,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令大家都敬佩。」
沒想到珣美並不領情,還杏眼睜圓地說:「你搞錯了!季襄能叫我愛上他,是他的幸運!」
「哇!女權運動者!」史恩故意叫一聲說。
珣美卻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愛」字在她所受的女誡庭訓中,是淫蕩敗德的字眼,如今真的由她的口裡說出?
但承認了它,才能明白獨立的她,為何一心要隨季襄出走,甚至不忌諱會給人造成私奔或糾纏的印象;也能明白,離開他時,那許多日子的暗夜哭泣,及爭執後的椎心痛 楚。
天地不老,相思難了。因為季襄,她終於陷入了這古今不變的情關中,是該喜還是該憂呢?
***
離開倉庫爆炸案已經十天了,珣美仍是沒有機會見到季襄。
據史恩說,杜建榮、黃康及陳若萍,在第二天黃昏就無罪釋放,但季襄因為是社長,獨攬一切,所以在警察廳多待了兩日。
「放了人也不見得安全。」史恩又說:「現在報社被監視著,出來的人被跟蹤,進去的人被盤查,危機還沒完全過去,因此季襄暫時不能見你,怕把你也拖累了。」
「我才不怕呢!要查讓他們來查,我爹是曾世虎的生意夥伴,他們又能拿我怎麼樣?
搞不好我還能替報社說話呢!」珣美辯駁著。
但無論她如何爭取,季襄就是不願她捲進這淌渾水,甚至連信都不敢通一封。沮喪之餘,放河燈那一夜的種種,彷彿成了一場夢,極不真實;連史恩說的愛情,也隱隱像一個誇大其辭的玩笑話。
孤兒院的夜如此靜,只除了幾聲偶爾的嬰啼。她放下手中的書,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一,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細小的石子,丟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卻漆黑一片。又第二顆石子,她吹熄油燈,才勉強看見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裡,一如放河燈那一晚的位置,頭仰著,充滿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動,她飛也似地跑了出來,什麼都不能思考。
他來了,他等著她,那一刻,奔向他的懷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體的那一瞬間,珣美察覺自己的衝動及縱情。但他的手圍過來,沒有猶豫,比她更迫切,兩人緊緊相擁著,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一條影子。
四周的一切慢慢地回來了,她感受到男人壯碩的臂力及烈陽般的味道。她忙掙開,記起了禮教,全身火燒似地,他並沒有為難她,只溫柔地凝視著她。
「你來了!」美急急說著,想除去羞怯及尷尬,「哦!你怎麼能來?沒有人跟蹤你嗎?」
「這是他們第一夜撤防。天一黑,監視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馬上來看你。」他低聲說,眼睛仍沒有離開她。
「你還好嗎?他們還懷疑你嗎?」她關心地問。
「史恩沒告訴你嗎?我們掩飾的工作做得很好,他們抓不到什麼把柄。」季襄臉上稍露憂色,「只可惜沒殺成曾世虎,打草反而驚了蛇。」
「沒關係呀!蛇總還有出洞的一天嘛!」她安慰說。
「你不懂,這中間的情勢很微妙。」他解釋說:「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話,按他平日的貪婪及惡名,眾人只會拍手叫好,連巡捕房也不會認真追查。但是他沒有死,還四處施壓,與上海各幫派串成一氣,以後不僅是碰他很難,連我們行動的障礙也更多了 。」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美問。
「也許要走更險的棋。」季襄說。
「更險的棋?你總不會像暗殺馬化群一樣,單槍匹馬去殺曾世虎吧?」她驚問。
「或許。」他不置可否地說。
「但曾世虎是大私梟,門禁森嚴,可不像對付馬化群那麼容易。」她憂心忡忡說:「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穩地說:「現在西方的歐戰結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動,南方政府也受軍閥挾持,內戰遲早會爆發。少了一個曾世虎,中國會減少許多傷亡,降低分裂的危機。珣美,在國家存亡之秋,個人的生命是不算什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