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個氣質非凡、儀表出眾的年輕人呢?他是珣美口口聲聲所崇拜的英雄,信裡誓言旦旦所愛慕的男人嗎?
不!一點也不像!那個男人彷彿已消失,隨著心死而散化,只留下一幅空蕩的軀殼 。
「阿彌陀佛,我等你已經很久了。」如蘭微微頷首,聲音帶著慈悲。
「對不起,師父,我早該來的。只因為生了一場重病,延誤至今。」季襄說著,雙膝跪下,哀痛地說:「我是前來請罪的。珣美跟著我,一直沒受到很好的照顧,甚至失去了生命。都是我的錯,我願受永生永世的折磨,來贖我的罪孽。」
如蘭不響應,只低唸一聲,扶起他,輕輕說:「請跟我來。」
季襄仍在悲愴中,隨著她繞過竹廊,進到一間小廳堂。
如蘭來到一片木珠簾子前,指指外面說:「珣美在那裡。」
珠簾外碧影森林,幾叢修竹,幾株矮樹,再就是一片錦繡花園。季襄以為會看到珣美的墳,但他卻看到珣美,活生生的一個人,穿著她最愛的月牙白衫褲,編條辮子,彷彿又成了仰德學堂中那個既頑皮又慧黠的女學生。
他太震驚了,連眨幾次眼,以為自己是在夢裡。久久癡立,久久心顫,怕一個動作,一切就煙消雲散!
「珣美沒有死。」如蘭在一旁說。
哦!如果是在夢裡,他願永遠不要醒來!
季襄激動得要撥開簾子,如蘭伸手阻止他說:「慢著,在你見珣美之前,有些話我必須和你談談。」
他停了下來,聽出如蘭的語氣中有許多擔憂。是的,珣美沒有死,他也有許多的話要問。
「你先坐下吧!」如蘭說。
季襄找了一個可看見珣美的窗口,她正在種花,還不時和一旁的婦人說話,笑聲隱約可聞,彷彿很快樂的模樣。他眉頭皺了起來,她怎麼還能這麼開心呢?她不來探望他,告訴他她並沒有死,害他在黑暗的地獄中受苦,她如何忍心呢?
「珣美在去年十二月到達南京時,傷得很重。她花了兩個月才慢慢痊癒;但同時也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如蘭先開口說。
「喪失記憶?」季襄目光轉回來,重複地問。
「是的。」她點點頭說:「珣美醒來後,完全不記得離開過富塘鎮,更不記得自己去過上海,那一整年的事,對她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也忘記我唐季襄這個人了?」他無法相信地說。
「不!她記得你,但卻是那個教美術的唐銘。」如蘭說。
***
接二連三的意外,讓季襄茫然極了。先是珣美沒死,再是珣美失去記憶,一狂喜一狂憂,擺震得他脫離了思考軌道,與現實不能銜接。
然後,他的神智又慢慢回復,眼睛在轉向仍然笑著的珣美。至少她還活著,只要她活著,任何代價他都願意付,任何情況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生生的……癡望著珣美,季襄說:「即使是她心中只有唐銘,我也心滿意足了。」
「你很愛她,對不對?」如蘭問。
「超過我的生命。」他毫不猶豫地說。
「這就是我要知道的。」如蘭說:「珣美現在還很危險,如果曾家人曉得她還活著,一定不會善罷干休。就連她自己的親爹,也恨透她,要取她的性命。」
「我還是不明白,珣美是如何逃過這一劫的?」他稍稍冷靜,開始弄清楚事情始未。
「珣美要參加曾世虎的生日宴會時,我就有不祥之感,派阿標暗中保護她。那日在火場,情況也非常驚險,阿標是在最後一刻,從戲台把珣美拉上來的,兩人到了南京,渾身是傷,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治療好。」如蘭簡單地說。
「保護珣美,應該是我的事,卻讓阿標去做,我好慚愧。」他難過地說。
「這哪能怪你呢?當時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如蘭說:「聽說這件事,在上海鬧得很凶,所以我們不敢告訴任何人珣美還活著。即使是現在,也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個秘密。老實說,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我會帶她走。」他毫不遲疑地說。
「但是我有個要求,你不可以再置她於險地了。」如蘭衷心地說。
「不會,再也不會了。」這點他更肯定。
「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有你在,珣美一定很快可以恢復記憶。」如蘭起身,掀開珠簾,微笑地鼓勵他說:「我的話說到此,你可以見她了。」
季襄輕輕地走到花園,仍怕是一場夢,眼睛盯著珣美,卻不敢張聲。
「珣美,看看是誰來了?」如蘭在他身後說。
珣美自月牙薔薇旁抬起頭,先是一愣,再緩緩站起來,眼眸直視著他。那種像要確認什麼的穿透,他記得,如一隻細針,曾刺破他的冷傲銳利,到達他的靈魂。
但她出聲時,其熱切僅只於欣逢故友的喜悅:「啊!是唐老師,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你瘦了好多。」
他多想擁她入懷,但又必須強迫自己,習慣她的客套及疏離,所以只能說:「我病了一陣子。聽你母親說,你也病了?」
「是一場意外,滿嚴重的,甚至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珣美像個女學生般,天真地說:「怪的是,連外面的世界也都來個大翻轉。」
「怎麼說呢?」他微笑地問。
「我爹破產了,拋下我和我娘,離開富塘鎮了。還有,仰德學堂解散,吳校長也走了。」她看看他又說:「你還跟著吳校長嗎?你是不是還教美術?」
「我現在不教書了。我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聽說你在南京,特地來看你。」他提到上海,還故意停頓一頓。
「很驚訝你還記得我。」珣美有些困惑,「你上課從來不看學生一眼,好嚴肅呀! 」
「所有的女學生中,我就記得你。」他逗她說:「我記得,每次走在校園裡,就有某個女生,躲在窗子後面偷偷窺視我。她還在背後笑我呆板木訥,只配當戲班裡的丑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