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襄面無表情,但也不再反對了。
隔天的黃昏,他們出發,晚上就宿在「格格堂」。
季襄一直不說話,整個人陷在回憶之中。他記起珣美的驕蠻、美麗及夢中的淚,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月牙薔薇」。
如今薔薇已死,剩下一隻佈滿傷痕的荷包。他的護身符,卻護不住比他還珍貴的人兒。
他一進堂屋裡就坐著不動,看著粉紅荷包。秦宗天忙進忙出,又搬柴火升火又張羅吃的,等一切弄妥,發現季襄根本不碰食物一下。
「我曉得你是在懷念你和珣美在此的「第一夜」,但人總要往前看,絕不能讓過去的回憶霸佔著你。」秦宗天說完,見他沒反應,又忍不住叨念說:「難怪師父要說,男人可以娶妻,可以納妾,就是不能和女人平等談戀愛,否則他會從裡到外地完蛋。」
季襄不理會,繼續看著荷包。
「那東西是不該留了,看久了都有魔氣。」秦宗天說。
「你不也留著一條女人的手帕嗎?」季襄冷冷地說。
「我?」秦宗天的臉有些暗紅。
「白色的絹中,角落有幾朵藍色的小花。若萍問你,你還說那叫「琉璃草」,洋名叫「勿忘我」,洗破了也不會丟。」季襄說。
「那只是一件紀念品。」秦宗天聳聳肩說。
「我的「月牙薔薇」有魔,你的「琉璃草」何嘗不是呢?」季襄若有所思地說:「 師父說的其實不對。愛不會造成傷害,只有天地的無情,才會叫人萬念俱灰。」
「萬念俱灰?」秦宗天驚覺地說:「師兄,你可答應過師父,不能做傻事,甚至連出家或守墳都不可以呀!」
「不!我不會做那麼消極的事,但也不會再做那些革命暗殺的工作了。」季襄說。
「什麼?」秦宗天跳了起來說:「這可比你自殺、出家或守墳還嚴重。你忘了你誓言為革命統一而獻身嗎?那是你一生的目標和職志呀!」
「但你看看,革命給了我什麼?我曾說過,它可以奪走我的家庭、幸福、生命,但卻不能奪走我的珣美。」季襄咬緊牙,聲音淒厲,「結果它做了什麼?它殘忍地要我奉上珣美,斬截我的一生。一生既休,我還在乎什麼統一中國嗎?」
「季襄……」秦宗天喊他的名字,卻無言以對。
季襄走出屋外,遁入黑夜之中。星星及明月齊亮著,卻照不出一點前景的光明。因為他的太陽不再出現,也沒有破曉的時刻了。
***
富塘鎮的街道屋宇依舊,但季襄只見過它秋冬兩季的模樣,不知道它的花如此繁多,葉如此茂盛。珣美是伴在這些花葉間長大的……他和秦宗天先假扮成路過的旅客,在宿舍中打聽消息。
「你找段允昌呀?」店裡的小二狐疑地打量他們,說:「今年初,他們破了產,賣房賣地的,已經離開了。」
「離開?他們去哪裡了?」季襄訝異地問。
「誰知道呢?他們和馬家全滾蛋,才大快人心呢!」店小二說完,端盤便到隔桌。
季襄有了憂慮,珣美的母親呢?
他們吃完飯,便迅速趕到西郊的「寶雲庵」。野地己無白雪,成蔭的樹遮去了沼澤和墳墓,讓人無法連想到冬季的荒涼。季襄敲了很久的門,才有人響應。
「我們要找一位「慧生居土」。」他極有禮地說。
應門的女尼用十分猜忌的眼光看著兩個男人,然後用力閉門。不一會兒,她又開門說:「對不起,我們住持師父說,這裡沒有「慧生」這個人。」
「砰!」一聲,黑門深鎖。季襄呆住,不知該怎麼辦?老天不會連這點心願,也不成全他吧?天涯之大,他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是以前意氣風發時所沒有的。
秦宗天並不打擾他,只在一旁安撫著馬匹。他很喜歡這位師弟,總有一份情閒氣足的瀟灑,不似他的急躁孤傲。這樣一個任俠不拘的男子,會保留一條繡帕,也真令人百思不解。
而他的薔薇荷包,不也是當初無法想像的嗎?
他輕歎一口氣,打算離去。
一位女尼由林中走出,匆匆對他說:「你是唐季襄,唐公子嗎?」
「是……」他眼中有了希望。
「慧生轉到南京修道了。」她一說完寺廟的名稱,就和來時一樣突然,消失在林蔭深處。
季襄二話不說,跳上馬匹,就朝南京的方向奔去,秦宗天的馬還在原地轉幾圈,才跟了上去。
***
他們經人指點,才找到那座隱蔽的寺廟。爬了一陣坡,迎面而來的是高大蒼翠的古松,載著半天的雲氣和霧氣,很有一番清寂幽靜。面對如此美景,季襄仍是歎氣。
南京,一個他不熟悉的地方,卻關係著他心中的至痛。
寺廟分僧尼兩部分,他和秦宗天在主殿後的客室等了許久,才見通報的知客僧出來,雙手合十說:「我們這裡是有一位慧生居土,她屬於尼庵,也願意見你,等一下有人會帶路。」
季襄望著窗外濃濃綠意,想珣美是否埋骨於這美麗的青山呢?他多期盼她還能夠笑著、嗔著、怒著,像一朵盛開的月牙薔薇。
「阿彌陀佛。」一位小尼姑走進客室說:「我是給唐施主帶路的,慧生居土只願見唐施主一個人。」
季襄看看秦宗天。
「沒關係,你盡量談,我到附近逛一逛,說不定還可以找到一些名貴藥草。」秦宗天笑笑說。
季襄隨著女尼走向一條曲折小徑。午後的陽光極好,適度的烘暖,把花葉香都沉熏出來了。
他們爬了一些階梯,下了一些小徑,似乎離寺廟的愈來愈遠。跨過幾條山泉,逐漸看見竹林及分佈的竹屋。
當他繞過一座香火縈繞的鼎爐,就看見如蘭在一座古雅的竹屋前廊等他。她的樣子和一年多前比起來,變化不大,只是稍微清瘦些,想必是因為喪女之痛的緣故吧!
如蘭見到眼前的季襄,則差點認不出來。他形容憔悴,眼無光彩,瘦了一圈的身影,裹在灰袍中,像要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