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為了名譽!人活著,講究的是外面那層皮,裡頭多穢亂污濁,多卑微可歎,都沒有人去在意。這個珣美,獨自快樂去了,卻不知害慘了多少人。
不要說仰德女子學堂的師生受到牽連,也徹底斷送了富塘鎮女子將來受教育的機會。
璇芝第一次體會到,偏見與愚頑會形成一股連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實他們哪裡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豐富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家延師聘教的,她自幼聰敏,別的姊姊念著玩,只有她最認真,父親才破例讓她入書房,稍涉些經國治世之道。
仰德學堂也是由父親那兒聽到的,當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讀書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學問時,心中既好奇又嚮往,在父親不反對之下,十六歲就坐著馬車去上學了。
「唸書可以,但別念野了心,耽誤了女紅,將來讓徐家說我們嫁過去的閨女沒教養。」
當年還健在的大祖母說,「有一點點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嗎?」
之後,璇芝興奮的開始她的學生生涯,這才逐漸明瞭天地之廣,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嶽,更不局限於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學部分,令她大開眼界,地球是圓的,可由中國東航,再回到中國,把古代很多理論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變,乾坤之間為何不可易呢?
她們討論為病患服務的南丁格爾;發揮才學的居禮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為革命奉獻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似乎她們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親那一代的幽怨狹隘,而再看到古書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論調時,也會爭相撻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也應該有價值地活著。
三年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學校一開始時不用男老師,後來才有教國學的老先生,去年請了年輕的唐銘來教美術,上課時如臨大敵,門窗都開著,吳校長和地方耆老皆隨堂監聽,誰曉得在如此嚴密把關的情況下,仍會出這種事!
唐銘看起來很正經木訥,怎麼也不像會誘拐良家婦女的人。可仔細回想,他和珣美之間是很尋常的師生闕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料到他們會有私奔之舉。
而珣美向來是活潑有主見的人,曾揚言終生不婚,要像吳校長般獻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為了家裡的壓力,也太極端了吧?!
這封信上說的並不多,不知真正情況如何。但珣美看來很快樂,沒有絲毫的悔意,可這段醜聞,卻讓璇芝與父親談判的籌碼都失去了。
再歎一口氣,自鳴鐘沉沉響著,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著緩衾,緩緩閉上雙眼。
往好處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鴉片鬼兼癆病鬼。
※ ※ ※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來喚璇芝梳洗,上轎之前還要行一道笄禮。
父母叔伯及眾房親友早簇擁在大廳,喜婆象徵式地替璇芝挽面結髮,再笄上金釵。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聽一些為人婦的訓詞,接著就是當女兒的最後一場宴席。
璇芝沒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時迎娶。
天已大亮,人聲沸騰,鳥鳴啁啾,明朝再聽不到這些習慣的聲音,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景象了。
貼身穿著將隨她至死的白布衫褲,外面是大紅的新娘宮裝,鳳冠霞帔,珠圍玉繞,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這會兒尖叫跑走,不曉得會有什麼場面出現呢?她原本素雅的閨房貼滿了紅花和喜字,垂在妝台前的紅帷帳,兩排艷金的字寫著——
種就福田如意玉養成心地吉祥雲又是如意!卻一點也不如她的意!
大門外響起喧天鑼鼓,迎親隊伍來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熱鬧。
習俗說,新娘愈遲上轎,可多留些福氣在娘家,而她的確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穩穩的,不為所動。
突然,穿著紅綢新衣的蓮兒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小姐,不好了,新姑爺沒有來迎親呢!」
什麼?璇芝站了起來,十分驚訝。轉念又一想,莫非親事取消了?在這節骨眼上,老天爺終於聽見她的祈願了?
「你快去打聽,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璇芝催促著。
「我馬上就去!」蓮兒一溜煙地跑掉。
璇芝脫下鳳冠,焦急地走來走去。
彷彿許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著,匆勿趕來。
「娘,不是說新郎沒有來迎親嗎?」璇芝問。
「又是蓮兒胡說,對不對?」
棠眉罵著才進門的蓮兒說:
「你這丫頭,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別到處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煩,壞了小姐的規炬,知道嗎?」
「娘!」璇芝拉著母親說:「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為我們是在兒戲呀?!」
棠眉差人幫女兒戴回鳳冠說:
「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當然要嫁,只不過牧雍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有一批盜匪流竄,他得繞道而行,所以趕不上吉時。現在先由他妹妹綿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著,免得誤了與你們八字相合的好時辰。」
「既然他趕不回來,婚禮何不延後呢?」璇芝心裡仍抱著一線希望。
「這怎麼可能?」
棠眉說:
「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籌備,又接聘禮,又送嫁妝的,更不用說今天上百人的力氣和花費了,哪能說延後就延後?」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幫腔說:
「況且,也沒有花轎來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會不吉利的。」
「可是,娘,沒有新郎,豈不委屈了女兒嗎?」璇芝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委屈什麼?徐家和我們宋家門當戶對,有名有望的人,你還怕他們耍賴嗎?」
棠眉說:
「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趕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