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把浮山的醫院事務做個結束,去了這一趟,我就會長期在家了。至於元媛那兒,親事暫且不提,一切等我回來再進行,好嗎?」
「能不好嗎?總算盼到你一個『肯』字了。」瑞鳳笑著說:「不過,你可要快喲!元媛條件好,擔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訂走啦!」
當晚,他在母親的屋內閒聊天,芙玉和元媛走進來,宗天本想離開,卻硬被母親留下來。
他坐在一旁,玩著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場,元媛顯得有幾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種女孩家的嫵媚。四年前,他就覺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來,身高體態仍差不多,臉型五官也都一樣清麗,只是元媛更開朗活潑,更具現代女子的特質,絕沒有湘文的膽小、儒弱、優柔寡斷、故步自封、出爾反爾、意志不堅、愛慕虛榮……
宗天愈想臉愈陰沉,差點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個女人都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仍專心地討論芙玉肚子裡的嬰孩。
「我想在帽上繡花,但太小了呀!連針腳都難穿。」瑞鳳指著她為外孫做的衣物說:「如果范家的湘文還在就好了,就她有那個能耐做這細工。」
「娘,你有機會啦!我昨天才聽湘秀說,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經心地說。
「哦?嫁那麼遠,怎麼這時候回娘家呢?」瑞鳳問。
「是長住。她那兒的丈夫過世了,對方看她沒兒沒女,所以就送她回來。」
芙玉突然想到,轉向元媛說:「對了!這個湘文是嫁到你們宿州,她的丈夫夏訓之,你應該知道吧?」
「夏家是我們宿州的首富,怎會沒聽過呢?」元媛說:「那個夏訓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還去診過他的痛,是騎馬摔斷脖子的。」
「怎麼會呢?湘文那女孩看起來挺聰明有福氣的,嫁過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鳳感歎她說。
「我沒見過夏訓之的妻子,但卻聽過很多有關她的傳聞。」元媛有些猶豫地說:「有人說她不守婦道,早就被夏家休離了。」
「不守婦道?怎麼可能呢?湘文溫柔乖巧,絕不是這種人,謠言總是不可信的……」芙玉連忙說。
這時,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幾塊。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嘴裡囁嚅幾句,逕自去撿碎片,但動作卻顯得生澀笨拙,彷彿一個盲人,沒幾下手就割出一條血痕。
「我來!我來!」瑞鳳心疼地說。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藥。」元媛急著說。
「我沒事。」宗天硬硬地說一句,往前頭的藥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傷口上,只在湘文。她回來了,成了寡婦,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關他什麼事?他們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從四德,她會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貞潔牌坊,再抱著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個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會再受影響,跌入她那病態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麼說?不守婦道、休離?湘文婚後並不幸福嗎?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隻手壓到傷口,一股穿心的銳痛襲來。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遠離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壘了。
※ ※ ※
在隴村學堂最僻靜的一角,湘文教著幾個女孩做鞋繡花,她們大都十來歲,最長的還與她年紀相當。
吳校長開這門課後,有更多女生同意來上課,順便也就學些國語算術。
平日她們都是邊學邊聊天,今天最長的金花訂了婚期,大伙便繞著婚禮的事打轉。
「范老師,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該嫁人了吧?」有人問。
「我和吳校長一樣,是不打算結婚的。」湘文說。
教室內馬上嘰嘰呱呱起來,一部分說不結婚的好處,一部分說壞處,然而這種想法,在她們心中仍是不可思議的。
湘文只是靜靜地微笑,她已經度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本來很淡的人生,現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顏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時道路的選擇並不難,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決定不嫁夏訓之;接到帕子以後,她更是義無反顧,因為這段感情已從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將它由心上抹殺,在人生中磨蝕。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牽連不到任何人,完全沒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慘烈。
在確定宗天已離開的那一日,她反覆思量過後告訴范兆青說:「大哥,我不能嫁給夏訓之。」「為什麼?」范兆青如她所預期地問。
「因為……因為我在被擄的時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氣說:「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沒有資格當夏家媳婦了。」
她還記得當時范兆青的神情,先是驚愕的說不出話,再是詢問,然後暴跳咒罵,接著長吁短歎。最初她還跟著手足無措,後來大家的反應都相同,她也就如帶上一個面具,平靜的忍受投來的異樣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親,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鎖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無奈,因宿州遙遠,故而除了親爹娘和大哥外,其餘親朋好友都不知情,只當她仍舊嫁進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記,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親密的表姊妹和她疏遠,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惡的眼光,彷彿她身上有會傳染的疾病。
後來,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齋念佛中,她一直想著璇芝所說的獨立自主,她想著宗天的高牆之論。如今高牆倒塌,她還要為自己豎立另一座藩籬嗎?
於是,今年初她聯絡了吳校長,來到隴村學堂,開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時她捎信給汾陽的父母,范兆青立刻來訪,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說:「夏訓之死了。」
湘文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一個她差點托付終身的人竟死於非命,心裡或許有一點悲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