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扶他進廂房,他看也不看地說:「我的手肘腫起來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頭拿冰塊,又叫湘文去他的藥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裡,敷在紅腫處。
「還有額頭部分呢?」她看著那塊凝血處問。
「灑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齜著牙說。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藥包時,看見小朋友們略帶害怕的臉,忙叫他們快點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見一個有西洋文的玻璃罐,裡頭有白白的藥膏,她用手揚一場說:「這要不要呢?我記得你給我塗過,又涼又舒服。」
「不!那是歐洲來的,可珍貴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萬不可以亂用。」
他說。「你不正需要嗎?」她問。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經地說。
他自己捨不得用,卻大量擦在她的傷口上,對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嗎?
她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藥粉輕灑在他受傷之處。
宗天聞到如蘭的香味,發自她的肌膚氣息,曾是他夢裡之人,曾遙不可及,此刻卻在咫尺。他癡望著她,突然問:「對夏訓之也那麼溫柔嗎?」
這個名字像一詞響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靜謐,她轉過身掩飾自己的神情。
「當然溫柔,他是你丈夫,不是嗎?我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宗天自言自語的說,口氣有些苦澀。
「他人都過世了,請你別再提了好嗎?」湘文受不住地說。
「他的死,讓你如此傷心嗎?連提一下都痛苦萬分?」他仍執意地說。
她對夏訓之根本沒印象,怎麼會傷心痛苦呢?有一剎那,她還真想告訴他,她並沒有嫁到夏家。但那麼簡單的話,卻是難以敵齒,因為中間還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及謊言。
「你們相愛嗎?他對你好嗎?你們有沒有海誓山盟,明言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呢?」他的聲音愈來愈尖銳,彷彿成了對彼此的凌遲,「所謂『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對他的感覺是不是超過對我的呢?」
「好了!再下去,我們又要吵得不可收拾了。」湘文趁自己還沒崩潰之前,用力打斷他說:「這屋子你待著吧!我先到珣美姊那兒去一下。」
在地尚未跨出門,宗天已不顧傷口,拉住她說:「湘文,對不起……我又失控了!其實我比你還不願意提到他,只是……只是……」
她轉頭看他,只見他滿臉的懊惱。他竟然向她道歉?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湘文,」他再一次叫她說:「我一直在想你那晚說的話。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種任性不講理,只管自己感覺的人;更不是心無大志,光顧著兒女情長的沒用男子。只是知己難逢,良伴難尋,有時候『失去』真是很難叫人釋懷。但現在我想通了,對於這件事,我真是太沒有風度了,正如你所說的,我才是那個解鈴之人。」
湘文太驚訝了,他真是死性不改,又愛一心怪她的宗天嗎?她掙開他的手,喃喃的問:「你不再討厭看到我了嗎?」
「不!不再討厭了!我們是朋友,你可以到浮山的任何地方,可以回汾陽住,我都不在乎。」他熱切地說:「我就把你當作一般人,兆青的妹妹,過去的一切就煙消雲散,當它不存在,你說好不好呢?」
湘文應該高興放心,但她一點都不。說什麼「不在乎」、「一般人」、「煙消雲散」,那不是另一種恩斷情絕嗎?此時此刻,她倒希望怨怒還在……
「湘文,你還不原諒我嗎?看我這幾日盡心盡力地替你療傷,你還不明白我的誠意嗎?」見她不語,他著急的說。
再也不能靜默了。撇開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勉強說:「很好,那麼你現在願意回汾陽了吧?」
「回汾陽?」他皺眉問。
「珣美姊說,你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該回家的,但現在都一月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我住汾陽,才拒絕回去。」她說。
這話只說對一半,他的確是因為她才拖延返鄉之日,但不是她住汾陽,而是她在浮山。可這些只能藏在心底,他故作輕鬆的說:「你太多心了。我留在浮山,是因為要解開冬蟲夏草之謎。明明是蟲的身體,又能長出草來,不是很奇妙嗎?對了!哪天你可以到我的實驗室看一看。」他說。
「真的?我真的能去嗎?」她雙眸晶亮,極高興地說。
「當然,我歡迎都來不及。你應該來見識一下顯微鏡這種東西,它可以觀察到天地間肉眼所看不到之物。正像古人所言,以管窺蠡,蠡中方有乾坤……」
宗天因她美麗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絕起來,完全忘了自己的傷痛。
此時,珣美由學生處得知宗天滑倒的消息,匆匆趕來,恰巧聽見這一套又管又蟲的理論。只見宗天興致勃勃,說得口沫橫飛;湘文則專注入神,一臉的崇拜神情。
她一直覺得這兩人之間有問題,甚至懷疑過湘文就是那位琉璃草姑娘,如今看來,她的猜測或許不是沒道理。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若湘文是宗天的意中人,依他的脾氣,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呢?
而今湘文有了寡婦的身份,論條件,她已不在宗天擇偶的範圍之內,就是珣美有心湊合,也怕成事不足,還得罪了秦家大小,造成彼此都難堪的局面。
唉!自己的事,可以死活不計;別人的事,就不得不瞻前顧後,看來,一切只有順其自然了。
※ ※ ※
歲入寒月,大雪封路,若非靠阿標的卡車,要回汾陽,還真是路途遙遠。
他們四名乘客,包括宗天、湘文、接湘文的兆青,還有來催大哥的宗義,全坐在車後的夾板上。頭上是麥桿木條扎的頂蓋,腳底是厚厚的草堆舊被,儘管外面北風呼號,裡面卻自成一個溫暖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