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文坐的位置是全車最穩固又沒風的地方,一旁挨著兆青,另一旁是宗天及宗義。他們還怕她不夠暖和,棉襖紛紛往她身上披,帶來的暖手炭爐也離她最近,幾乎比瓦屋內還舒服。
他們走了一天了。一路上,她都靜靜地聽三個男人談話。他們談醫藥、木材生意、中國工業、北洋政府的荒唐、南方政府的重整……多半時候,她的眼裡只有宗天,耳朵也只聽到他的聲音。
過去幾個星期來,他們相處的非常愉快,他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教室或她的廂房外,即使聊上幾句話也好。
她也如願地去參觀他擺滿藥材瓶罐的實驗室,甚至還半強迫地成為他的助手,變成常常要去做的一份工作。
對她而言,他們的關係算是單純了,昇華了,她從沒想過他們能有不涉及男女私情,化為君子之交的一日。感覺上是比以前自由,心靈上也較容易溝通,但彼此的不負擔,又像少了些什麼,就彷彿一條揪得人發痛的繩索,一旦放手,就只有任它鬆掉、遠離或斷裂。
她不知道此番回汾陽,會遭受什麼命運,但一定無法再像浮山時的友好,更別說一年前的愛恨糾纏了。因此,湘文有一種更依戀的心,恍如面對燦爛的夕陽,在等待黑暗那一刻的來臨。
卡車進入了汾陽縣界,男人們的話題轉向家鄉人事。
宗義和宗天體格相當,雖沒有哥哥的俊逸,但也憨厚可愛,他三兩句便提到自己從軍的抱負,口氣十分得意:「姊夫也一直想跟我去,可惜他已有家累,只有羨慕我的份。」
「家累?我看你也快有了吧?我聽說媒婆老往你們奉恩堂跑。」范兆青笑著說。
「那全是衝著我大哥來的,他不娶親,還輪不到我哩!」宗義說。
「宗天,你也該討個老婆了吧?咱們都二十五歲了,我的第二個孩子都快生出來了,你不覺得不是滋味嗎?」范兆青調侃地說。
宗天看了湘文一眼,並不回答。
反而是宗義搶著說:「快啦!快啦!我叔叔已從上海出發到宿州鎮,只等我大哥一回家,就送上八字,同胡家提親了。」
湘文雙眼盯著炭爐,不動一下,更沒察覺到宗天對她的注視。
「就是去年中秋我見到的胡小姐嗎?挺漂亮大方的一個姑娘。」范兆青稱讚地說。
湘文的手差點被燙到。這時,卡車恰好停下來,打開簾子,是隴村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離開車子,怕再聽到宗天的婚事。
「你確定不和我們一塊兒回汾陽嗎?」宗天隨她左右問。
「我答應隴村學堂一些事,不能夠食言。」她說話的時候,臉是面對著范兆青:「三天後我就回去。」
幾個男人盤旋了一會兒,喝杯熱茶,又繼續開往汾陽。
宗天開始悶悶不樂,身旁少了湘文,氣氛似乎部不對了。他忍不住問范兆青:「你們真要讓湘文在隴村教一輩子的書嗎?」
「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范兆青說:「我爹娘希望她再嫁,才算有個終生的依靠。」
「再嫁?湘文怎麼可以再嫁呢?」宗天驚愕地說。
「為什麼不行?寡婦再嫁,比比皆是,而且夏家送她回來,就沒有要她守寡的意思。」范兆青用爹娘一致對外的說法回答。「聽說來提親的人還不少呢!」宗義說。
「是呀!湘文年輕漂亮,人又聰明靈巧,很多人都慕名而來。」范兆青說。
「這太荒謬了吧?夏訓之死才不到一年,湘文還是新寡,你們就急著把她嫁掉?」宗天一急,臉都漲紅了。
「湘文畢竟不是姑娘家了,有好的對象,自然不能錯過,這與急或不急無關。」范兆青有說不出的隱情,只好勉強辯著。
「不!這是不對的!古人有謂『烈女不嫁二夫』,你們這不等於在破壞她的名節嗎?」宗天十分激動,拳頭握得死緊。
范兆青和宗義全瞪大眼睛望著他。
「真沒想到這些話會由你嘴裡冒出來。」范兆青揚揚眉說:「你不是一向最反對封建思想嗎?什麼時候你的頭腦變成如此迂腐落伍呢?」
宗天知道自己是失言又失態了。他語焉不詳地搪塞著,任由范兆青和宗義去戲弄嘲笑。
車子顛簸地往前開,他的心則如爐裡的炭,愈燒愈旺,火紅的熱氣直衝腦門,讓他幾乎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湘文還要再嫁?他已經失去她一次了,她竟還要再嫁?不!一次就夠了,他無法再容忍第二次!
卡車到了汾河口,阿標放下他們,再繼續趕往南京,探望珣美及自己的母親。
范兆青和秦家兄弟,說了再見,各自朝回家的方向走。
沒跨幾步,宗天突然回過頭,不由分說地將范兆青拉到河岸,一臉霸道,像要打架般說:「湘文若要再嫁,就嫁給我,你們等著,我明天就上門提親。」
「什麼?你……她……」范兆青張大了嘴,彷彿見到了鬼。
「沒錯,我要娶她!我來之前,你可不許把她許給別人,否則出事我不負責!」
宗天說完,又大步扯著一臉莫名其妙的弟弟離去。
「我……」范兆青只能發出類似的喉聲。
宗天瘋了!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排隊等著嫁他,他為什麼要娶已不是黃花大閨女的妹妹呢?
這是行不通的!規規矩矩的寡婦是一回事,被土匪玷污又是另一回事,他絕不能欺騙他最好的朋友。
怎麼辦呢?宗天又講得那麼堅決。不行!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須快點與父母商量,不然真會惹出大麻煩來。
※ ※ ※
奉恩堂一早就靜悄悄的,所有的人走路都特別小心,大小秦大夫都暫時不看病,全關在書房裡,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壓力似乎愈來愈明顯。
書房的情況比大家想的更糟,秦孝銘和宗天父子已爭到無話可說,只有瑞鳳還在苦勸著,「你叔叔人都到了宿州,你這樣出爾反爾,怎麼向疼愛你的胡師伯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