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說,我還讓妳住得太好了?」他在屋內重新繞一圈,不敢置信地看著這污濁簡陋的環境,直到踩著那堆馬鈴薯才停下來,他數一數後大吼:「妳竟然沒有吃?」
「我……我不餓。」她小聲回答。
「不餓才怪!」他嗓門更大,「妳是嫌這食物太差、太難吃了嗎?我告訴過妳,這不是高級餐館,沒有奶油蟹腳或腓力牛排,有個煮熟的馬鈴薯就不錯了!妳少拿絕食來對付我,我不吃這一套。妳如果不吃完這些,就沒有新的食物,妳聽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她低低的說,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還敢一副委屈狀?智威煩躁地把馬鈴薯遞給她說:「妳吃,現在就吃!」
她很快的拿過去,慢慢剝著皮,一臉的淑女樣。
「馬鈐薯煮軟了,就是老美的主食之一,有人還愛吃得不得了。」他又加一句,「至少比我的牢飯好多了。」
「我知道,我在學校常常吃。」她細細地咬一口說。照她的口吻,彷彿他在勸她、求她吃似的!智威忿忿然的轉身,忙了一早上,該說的話沒有說出口,不該說的卻說了一堆,現在他們居然在討論菜單!她一點都沒有崩潰,仍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可見她的心有多硬,連他的弓都無處下手。她既忍得住,不哀不求,他就不必為她發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回過頭,見她的馬鈴薯才吃一半,他命令地說:「妳一定要給我吃完,早餐、中餐、晚餐都不能缺。」她點點頭。「如果妳一餐不吃,我就打電話到薩城監獄,讓妳父親和哥哥也餓一頓,清楚了嗎?」他不放心,臨時想起又威脅道。
她眉頭微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但仍然點頭。智威鎖上門,心情比早上出發前更壞。她什麼都沒有要,害他辛苦搬了這麼多東西來,不是白癡是什麼?他牽著馬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灰紫的指甲。她是冷的,但不願意說,可她能再撐一夜嗎?東西反正拿來了,就「賞」她一些,又有何妨?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卸下棉被,隨手拿了一瓶水,放到小木屋裡。她驚訝地看著他。「我可不想出人命,再為妳坐牢。」他冷冷地說。
回程上,智威的心情愈來愈沮喪,計畫多時的復仇,碰到了倩容,全都大幅度修改,成了一場大爛仗。他是以陰狠出名的,練習了兩年的作風,一向無往不利,怎麼換了她,氣焰就像缺氧的火苗,燃了即滅呢?
到了農莊,他的一雙泥鞋踩髒了地板,他這才發現,他忘了騎馬,是一路傻傻走回 來的。如果馬會說話,現在馬廄及草原上,一定佈滿了「主人發瘋」的閒言閒語。但他自己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
倩容已經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小木屋,每天除了禱告外,就是用乾草編織東西。牆角一排擺著十字架、小花、動物和說不出名堂的抽像圖形。倩容的技術並不好,只是憑著細心和耐心,一枝枝折著束著,用以打發那大量的空白時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來,永遠是判官的嚴肅臉孔。她覺得自己夠柔順了,甘心受罰,也不抱怨訴苦,可他就是不滿意,仍處處找機會要挖苦她。更令人費解的是,明明要她嘗牢獄生活,但送了棉被後,昨天他又送了燭火。今天乾脆替她帶換穿的衣服來。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親和哥哥嗎?她相信那個幽默風趣的智威還是在的,只是被憤怒恨意阻擋包圍,沒有一個出口之處。有時,她想笑他,又無來由地為他心疼。
夜又開始了,她點燃蠟燭,今晚濕氣極重,點了幾次才著。搖晃的火花在屋內投射出許多影子,恐懼少了些,多了幾分浪漫。她想起濟慈一首詩的片段: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時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群星之中隱藏著臉龐。
好美的詩,關於愛情的,卻是一輩子未結婚,也未談過戀愛的凱莉修女教她的。倩容當時不懂,如今有些意會,都是因為智威。一陣寒風吹穿屋的縫隙,沒兩秒亮如白畫的閃電伴隨著如巨斧劈地的打雷聲撼動了整個山區。大雨嘩啦啦地猛傾而下。接下來她可忙了,小屋不斷漏水,她移了幾回 床,才找到一個乾爽的角落。
山頂離天近,幾朵巨大烏雲的戰爭,就特別強烈驚人,不斷的擊閃威吼,彷彿世紀末日的景象,連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嚇得躲進被窩裡。這老舊腐朽的小木屋會不會觸雷焚燒?會不會連根拔起呢?她以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為自己被狂風吹走了,整個人像在震盪的海上,一顆心也惶然無措。第一次,她怪智威、氣智威把她留在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龍或毛象出現,她也不會訝異!慢著,是有猛獸的吼叫聲!她由被裡鑽出頭來,雨勢已小,她比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間雜亂的各種聲音。
踩著積水的地,她努力點著熄了的火,那紅光立刻映出一塊剝落的牆,一隻尖利的爪和一雙磷火般的眼睛。她一驚嚇,連人和蠟燭都跌入水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完了,鐵定會被野獸活活咬死。但木屋猛然震搖,大塊木材傾裂,野獸的吼叫更大,還雜著尖銳的狂嗥。看來有兩隻以上,在這雷雨之夜,它們爭這塊干暖之地,爭她這血熱之人,所以打得不可開交。她絕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險,也總比這兒安全。她很大膽地穿過那道裂牆,剎白的閃電,讓她看清那可怕的獸是似豹的大山貓。山貓一般不傷人,但飢餓或見人落單時,就會一撲而上,尤其這番激烈的格鬥,早引發牠們殘忍的獸性,到時勝利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再也沒有思索的餘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她蒙頭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