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志用力磕了三個響頭,說:「義父,人生的緣分各自有命定。我父親生我、養我十三年,雖是凌虐打罵,但畢竟是我父親,可惜我不曾回報他一分一毫,還怨恨詛咒他。而義父也養我十三年,供我吃穿受教育,但我也同時供你驅使,壞事做盡做絕,幾乎失去自我。我想,我已經不欠你了。」
家志再磕三個頭,站了起來,子風卻白著臉頰坐下上,手抓著椅背說:「你……你真要為那個女人背叛我嗎?」
「那個女人碰巧是我最愛的人。」家志頓一下,又說:「她受了恥辱傷害,我無法向元兇討公道。義父,你願意把罪魁禍首交出來嗎?」
「玉屏是我女兒呀!」子風睜大眼睛說。
「而盈芳是我未來的妻子。」家志嚴肅地說:「你為一個女人,我也為一個女人。你想,我們還能維持義父和義子的關係,毫無芥蒂地相處嗎?」他說完,不見反應,便往外走。
子風又猛喝住他說:「你以為你離開北門幫,還能混得下去嗎?沒有人會用一個叛徒,我要你在全台灣沒有立足之地!」
家志繼續走,明光領了一群人擋住他的路。
「怎麼?少林寺的十八羅漢陣嗎?」家志冷冷地說。
「讓他走吧!反正他也活不下去了!」子風叫著。
家志在眾人的盯視眼光中,走回青天白日之下。
北門堂內,玉屏由二樓衝下來,憤怒地喊著:「你就那麼輕易放過他嗎?怎麼可以讓他走呢?」
「都是你這孽女!」子風一巴掌打到女兒的嫩頰上。
玉屏跌到一旁,左臉清晰的五個紅指印,她用無法置信的眼光看著父親,嚶嚶地哭了起來。在場沒有一個人同情她,只有蔡明光上前哄她,子風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幾乎像他親生兒子的人,他卻失掉他了。
※ ※ ※
家志一直往前走,像當初離開父親一樣,義無反顧。
他心裡只想著盈芳,他方才竟說出了「心愛」和「妻子」的字眼,此刻他的心暖暖地跳著,才明白那些話有多麼認真。
他曾經不懂愛,現在也不太清楚。只質問自己,他為什麼肯花那麼多心思在她身上?從五年前的第一封信開始,他一步比一步堅持地把兩個人的生命牢牢套住。難道在潛意識中,第一次相遇,在敏敏身後,他就感受到那命定的光芒嗎?
她多像他呀!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一半,他為何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領悟呢?
他對她的關心是出於愛,保護是出於愛,忍讓是出於愛……慾念也是出於愛,什麼兄長還債之說,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愛,他以為沒有的,學不會的,卻早在他心上生根發芽,甚至枝葉成蔭,繁花茂盛。
他要見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讓她歡喜快樂。
他打電話到舜潔基金曾,接線生轉給敏敏。
「家志嗎?你還好嗎?你沒傷人惹禍吧?」敏敏一聽他的聲音,就急急問著。
哦!至少她們仍是擔憂他的。
他心情輕鬆下來說:「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經被盈芳修理得夠慘了,不用我再動手。不過,我有他們的筆錄和血液樣品,以防你們需要。」
「如果程子風不耍賴,我們也不會對付他。這種事傳出丟,畢竟對盈芳不太好。」敏敏說。
「盈芳現在怎麼樣?肯不肯原諒我了?」他乘機問。
「呃。」敏敏遲疑一下說:「電話裡不方便,我們見面談好嗎?」
家志有些不祥的預感,和敏敏約好在「雅禮」碰面的時間,就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午後的「雅禮」很安靜,冷氣隔絕了外面六月的炙熱陽光。
敏敏一身淺藍套裝,臉上是不常見的幹練神情。
她一坐下就說:「幾星期不見,你好像不太一樣了嘛!」
「我剛脫離了北門幫。」家志微笑地說。
「真的?」敏敏露出了驚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純真說:「太好了,我該請你吃一頓大餐慶祝的。」
「沒什麼好慶祝的。」他聳聳肩說。
「哦?程子風是不是給你什麼麻煩了?他刁難你嗎?」她收起笑容,憂心地問。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裡負擔,用輕快的語氣說:「我義父已經正派做事,我離開就像員工辭職一樣,一切按步驟來。」
「真的?」敏敏狐疑地問。
「真的,」他轉入主題說:「盈芳呢?她肯見我了嗎?」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動。
「她不願意看,叫我還給你。」她輕輕地說。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獄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忙亂地問:「她還沒有原諒我嗎?你沒說我很抱歉嗎?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說:「這次的事情對盈芳的傷害很大,我沒見她這樣哭過。她原不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從不提你,一聽到你的名字就走開,只有一次,她說你會拉她到地獄,會讓她永遠爬不出水桶的惡夢,我不太懂。」
他卻懂了。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盡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從未有的痛。原來愛一個人就是如此,橫剖胸前,讓人赤裸裸去掏心割肝,寸寸凌遲。
他低聲問:「她對我徹底絕望了嗎?連兄長都不是了嗎?」
「家志,別難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敏敏柔聲說:「盈芳的倔強個性,你是領教過的。還記得五年前為了世雄的事,她十個月拒絕和我說話,一年半後才願意見你嗎?她從小有創傷,恢復總是比較慢的。」
事實上,他辛苦寫了三年的信,才讓盈芳正眼看他一下。問題是,他還能有另一個三年嗎?在他已瞭解自己的愛以後,三年像漫長的無期徒刑,他會因渴望而死的。
「她還住在你那裡嗎?」家志強忍著沮喪問。
「她已經離開台北了。」敏敏說:「我們想這樣也好,這兒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憶,總是和過去糾纏不清,對她並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