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猶豫。
「又想那圓床了?」他歎息,「除了那些醜惡的事,圓床的本身是美麗的,不是嗎?」
「好吧!至少我們可以在客廳裡坐坐!」她仍舊有成見。
再走上紅泥路,亦築真的覺得累了,反而之諄顯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個四十三歲的人。
「夏天這裡—定很舒服,還可以游泳!」她說。
「不能游泳,此地有鯊魚,」他搖頭,「你忘了去年報上登著淡水鯊魚咬死人?兩條腿都被咬斷,死得好滲,那天正好林維德請客,我也在!」
「你看見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麼人?」她睜大眼睛。
「是個學生,我遠遠看見,不敢走近!」飽說。
她下意識的把衣服拉緊一點,血淋淋的事實使她心寒.
「我剛才還在打算說夏天來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歎息著說。
「我們倆相識,相愛,算是天意了吧!」他們一起走進別墅的鐵門。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諄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諄的兒子,若之諄知道黎群的心意,他會怎樣!
「你怎麼了?」他立刻發現她的異樣。
「沒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還有黎群——他是這麼奇異的男孩,會愛上怎樣的女孩?」她支吾著。
「你擔心什麼?」他看著她。她心中猛跳,他發現了什麼嗎?「我瞭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如果愛了,就難以更改!」
「是嗎?」她的臉色有些變,是有些內疚。
「是的,他像他母親,十分像!」他的聲音低了。
「他母親?又是你那個夢——」她神色一震,「告訴我吧!別把它放在心裡了,我願與你分擔一切苦樂!」
「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他喃喃自語。大廳裡,財嬸已開了音樂,想不到這慈祥的老婦人還懂得選音樂,她選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絲憂鬱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鋼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卻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園,黎群和我講起他母親,他說——他完全不知道母親怎麼死的,你也從來不提,我想——一定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嗎?」
「那不是故事,是事實——」他的臉色越來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來,衝破了那層暗淡,他的聲音變得開朗。「我去拿兩杯酒,使我們高興一點,然後,如果你喜歡,我就講那個故事給你聽!」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吧,很快拿了兩杯酒出來,遞給亦築—杯翠綠色的,他自己留著一杯淡黃的,他臉上已經完全恢復了愉快的神情,他是個不容易被憂鬱打倒的。
「為我們的故事幹杯!」他說。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的臉紅起來。
亦築望著杯中的那些翠綠色液體,她沒有乾杯,她知道之諄強顏歡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創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這些年來,之諄只在酒精中打發自己,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夢?
「小瑾、小群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和我們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心地十分狹窄,好猜忌,又倔強,我們從小相識,玩在一起,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麼,漸漸的,大家都長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氣更厲害,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妹,從來都是讓著她的,哪知道,兩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們訂了婚,事前完全沒徵求我的同意!」他開始述說。臉上雖然竭力掩飾著某種情緒,亦築卻能看見不滿和悔恨。
「她叫什麼名字?」亦築小聲問。
「佩青,」他說,「當我知道這消息之後,我全力反對,事實上,我反對並不表示對她沒有感情,而是——我年輕時有一種叛逆的個性,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做事。誰知道,竟傷了她的心,原來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從來沒發覺她是愛我的!」他歎了一口氣,「而來,我們雖然結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終耿耿於懷,她認為我曾反對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劃了一刀。然而,她一點也不明白,夫婦之間,哪裡能容驕傲存在?她認定我另有所愛,她雖然不大吵大鬧,但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冷嘲熱諷,使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個性子,會是個使人喜愛的女孩,但她絕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沒有一日安寧,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蕩然無存!」
亦築凝神的注意聽著,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過,她能完全瞭解這種又愛又忌的心,佩青——之諄的太太,雖然是她—手造成悲劇,她的痛苦,可能更甚於他!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責任,我當時實在太年輕了,二十一歲,大學還沒畢業,年輕得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我們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歎一口氣。「結婚後,我已不再上大學,負責父親留給我的那間廠,有一天,因廠裡的工人起糾紛,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獨自回娘家去,我就那麼抱著哭鬧不休、尚未斷奶的兒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動回來了,以她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我起初還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紹一個人去我廠裡做事,那是她的—個同學,家境不好。想賺錢幫助家用的,我當時是絕對無所謂,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別說一個人,介紹十個也無所謂,可是,誰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廠監視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個——她?」亦築問。似乎觸著正題了,她精神一振,雙手抱著膝,睜大了發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發生,正如你所說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話,繼續說:「榕來到工廠,因為接近的緣故,竟不知不覺的發生了感情,她是溫婉的、純良的、樸實的女孩,她外在並不美,甚至不如工廠裡另外兩個女職員,更無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條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它就這麼悄悄的來到。榕是我的秘書,我每天對著她,真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她,她是那麼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絲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頭看她,她那發光的眸子正對著我,閃耀著一種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剎那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我似乎從來看過她。我們互相凝視了許久,許久,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被她佔滿,而她也和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