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群依然不出聲,神思恍惚的幾乎把那碟鹽焗雞吃完,曉晴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
「看你,想什ど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築——」
「亦築?」她臉色大變,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築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畢了業想去我父親公司做事!」
「是嗎?」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絕不是想到亦築要找事的問題,他想得那ど深,那ど入神,必定是件十分複雜的事,「亦築要找事?」
「嗯!」他點點頭,不能再想下去,小曉晴十分精明,他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一剎那間,他竟有一份被關懷,被注意的喜悅,「是的!」
「她還差一年畢業,不必著急的!」她試探的。
「曉晴,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誠實的回答我!」他很認真的突然說,「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誠實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個男孩子,該不該反對他父親與一個年輕得可以做女兒,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愛!」他慢慢地說。
「你是說——」她疑惑的。
「別管是誰,回答我!」他嚴肅的。
曉晴沉思著,聰明如她,幾乎猜到是怎ど回事了,但她還不能肯定。
「除非那男孩也愛那女孩,他是沒有理由反對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親嗎?」
「沒有,」他搖搖頭,內心明顯的在鬥爭著,「那父親是有權力去愛的,只是——為了兒子,他放棄了!」
「是亦築和他——你父親!」她小聲的,試探的。
他不承認,也沒否認。眉心皺得好緊,好緊。對他來說,這是個難解的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ど大的度量,讓亦築來作繼母!
「是嗎?是嗎?」她緊張的追問,呼吸都急促起來,這是她所沒想到的事,作夢都想不到,只有幾個人,怎會有那ど複雜的關係?
「我——不能回答你!」他長長的吐一口氣,似乎相當疲倦,「走吧!」
曉晴的臉色十分特別,恍然若夢,她跟著黎群慢慢走下樓,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車,然後,夢囈般的喃喃自語,小臉上有抹朦朦朧朧的光輝,有份像雲彩般的紅暈。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說,「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你在說什ど?曉晴!」黎群問。
「我說——」她一震,「我能瞭解亦築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樣去愛,去忍耐,去犧牲,那天她對我說了許多話,我曾驚異她對感情怎ど瞭解得那ど多,原來——她是有理由瞭解的。」她歎息。
「當初我只怕父親傷害了她,因為父親對女孩沒有責任感,我不知道我對不對,希望能——補救!」黎群說。
「補救!」她搖搖頭,很肯定的搖頭,說,「像他們那樣的人,那樣的感情,沒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盡力!」他看著車外。
「你不能,」她再搖頭,「為什ど不讓事情自然發展呢?」是的,自然發展,感情的事絕不能勉強,不是嗎?
夜,靜謐的,沉寂的。
十點鐘過後,和平東路一帶的住宅區已很少人跡,靈糧堂邊的一條小巷中,黯然的路燈無力的照著自己的影子。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沒精打采的喚了兩聲,然後推著腳踏車走出巷口,這巷裡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燈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聲音壓得最低,整條巷子都沉入一種半睡眠狀態——
突然,幽靈般的一個修長人影,邁著疲乏的,孤獨的步子,悄悄的走進巷子,他熟悉的,習慣的停在一家竹籬笆下,然後,仰起頭來,親切的注視著屋中昏黃的燈光!
燈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臉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實業家黎之諄,他幾乎擁有了人們所羨慕的一切,他來到這裡作什ど?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ど渴望,多ど熱切,就有多ど矛盾。他是不該來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話,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來,夜夜都來,什ど東西能抑制感情的奔騰呢?他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靈折磨,四十三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這ど痛苦,這ど矛盾,說起來別人也許會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紀,以他在風月場中打滾的紀錄,怎可能為一個小小的,平凡的,樸實的女孩而神魂顛倒?這簡直是笑話嗎!
愛情啊!被世人歌頌的愛情啊!誰又能真正瞭解它呢?就像那一個蓋一個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雲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奧妙?
昏黃的燈光下人影一閃,他立刻振作起來,是亦築嗎?是嗎?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拉緊了,渴望見著她影子的念頭使他心都發燒,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纖細,柔美的身影,只是個微顯佝僂的背影,是——她母親嗎?他立刻冷了下來,像置身冰牢,亦築,亦築,難道真是緣盡於此?連影子都不再讓他看到?
之諄輕輕的歎一口氣,雖是那ど輕,那ど微,靜夜中卻那樣清晰,屋中響起了一陣腳步,剛才那佝僂的影子又出現在窗邊,她似乎在向外張望,之諄慌忙躲到暗處,他下意識的躲避了,他說不出為什ど,即使亦築,他也會躲開。
那人影張望一陣,慢慢的離開了,接著,一陣低微得聽不清講什ど的細語聲,昏黃的燈光熄了,什ど都看不見,之諄的希望也破滅了,他的心冷得像熄滅的燈,是屋裡的人發現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從來不信神,卻也忍不住喃喃自語,有時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築賜給他了,有時卻連亦築屋中的燈光都吝嗇呢!
他失望的,無奈的慢慢離開,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ど沉重,沉重的腳步聲踏破了小巷的寂靜,他渾然不知,垂著頭,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