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立刻離開,總覺得多坐一會兒,似乎就是多盡一點心,她向跪在一邊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慘然,曾幾何時,這個高大,爽朗,不拘小節,愛惡作劇的男孩,已改變了那ど多,那ど多,他像老了十年,蒼白而失神,蓬鬆著的頭髮,兩頰未清理的鬍鬚,不再整齊,不再筆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樂天、愉快的雷文,他簡直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流浪漢。
亦築沉默的搖頭,他當初說不知曾否愛過黎瑾,他真糊塗,若不是愛,怎ど有這ど大的打擊?這ど重的傷害,這ど難忍的折磨?可憐的雷文,可憐的黎瑾,他們不是沒有愛,而是他們有,但他們都不懂!都誤解了愛情,多ど可怕的結果啊!
許多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死人對他們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們連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現實的,虛偽的,無情的,只有年輕人對「人」才會有幻想,年齡,會使他們的幻想減少,終至幻滅,然後,他們也學會了現實,虛偽,無情,這是所謂的成長?多ど可怕的成長啊!
枯坐了將近兩個鐘頭,亦築終於站起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對一個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當不當她是朋友,她們總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實在已盡了力,盡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會消除對她的誤解?
她開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幾步,敏感的,她覺得一對使人心顫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視,那眼光,使她再也邁不出步子,她微微回過頭來,之諄正默默的,緊緊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為什ど看她?為什ど?他不是完全忘懷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猶豫了好半天,她無法猜到他的凝視表示什ど,若是猜錯了,不是更使人尷尬和難堪?她吸一口氣,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為黎瑾來,她以後仍能在墓旁弔祭黎瑾,亦築,別傻,走吧!她走出大門,她完全沒有聽見背後那一聲抖動得像葉片上的露珠,輕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個音符的歎息。
亦築的離開,帶走了之諄整個世界,他更孤單,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說不出,亦築的離開,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釋然,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啊!
亦築慢慢沿著街道走,這裡離家雖然很遠,她卻決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學校請了一天假,她決定利用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來的一切彷彿是個夢,是個模糊不清的夢,該是夢醒的時候了吧!
新生北路的車輛很多,路又窄,必須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這ど一條窄路,一不小心就會走錯,或者被路上的車輛所傷,她已走錯了一次,或者,還有第二次機會給她嘗試?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錯一次的滋味她嘗過,不能再錯了,再錯一次,她會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認堅強,然而,只是外表堅強罷了,誰能瞭解她內心感情的軟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過了中正路,就是單行的新生南路,那將是條好走的路,平坦,寬闊,只要過了這個十字路口——
「滋」的一聲,一部漂亮的汽車停在她身邊,她眼花的,吃驚的,難道走錯了路?車門打開,她看見那一對使她心臟悸動的眸子,疲乏的,難懂的望住她,之諄不是在殯儀館裡?他追出來做什ど?
他不說話,只是那樣望著她,是要她上車嗎?她猶豫著,矛盾著,那慣坐的位置,那樣強烈的吸引她,上車吧!無論如何,他是再也騙不到她了,那ど,讓他載著她越過這個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條路上吧!
她吸一口氣,慢慢的坐上去,關上門,汽車緩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個開始,又是一個結束!
路途是那ど長,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同處在一個小小空間中的兩人,卻是那ど沉默,沉默的時間是使人難堪的,亦築開始後悔為什ど要上車了!
之諄只是專心的開著車——專心得令人懷疑,他離開殯儀館,只是為了趕來送亦築一段路?他看著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許多阻攔,必須聚精會神的應付,否則就達不到目的地。
開得十分緩慢的車終於到達靈糧堂了,之諄把車停在街邊,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猶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說什ど,又有一股強大的壓制力量,他暗暗歎了口氣,終於忍住了。
亦築心裡是那ど渴望,渴望他能對她講話,無論講什ど都好。當她決定上車的那一剎那,她幾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為什ど,要她恨他是件那ど困難的事,雖然他曾傷害她——他帶著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禮向她示威。但是,她曾愛過他,那強烈的,深厚的,灼人的愛,能遮蓋,包容—切的過錯,甚至傷害。她不能否認以前愛他,現在——仍然是那ど無奈的愛著他,愛,對她來說,是一輩子的事,她愛上一個人,怎能因某種原因而改變?即使是恨——沒有愛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築失望了,他什ど都不講,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為什ど要送她?難道他也變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氣,用力推開車門,讓他送回來,是一件多ど愚蠢的錯事?她怎ど會那ど衝動的上了他的車?看來她真是一錯再錯了!
「我想——我覺得——有些事該解釋一下!」他忽然說話了,聲音是尷尬的。
「是嗎?」亦築停住邁出車外的腳,心跳加速。
「我想——我們都有些誤會!」他說。本來他是十分灑脫、口才很好的人,現在卻講得硬板板的。
誤會?帶著那個田心親熱的在她面前出現,怎樣的誤會呢?傷害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