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儂極其淡雅地擱下咖啡杯。「我這趟來,是受我母親之托,向你致謝。」
她傻眼。「為什麼?」她又不認識曼儂的母親。
「你不記得了?派對那天,你不是托我哥轉送一份生日禮物給我母親嗎?」
「喔……」那個啊。「那天本來就是令堂的生日派對嘛。」
「那是我哥花天酒地的名目,也根本沒幾個訪客放在心上。我哥他就是這樣,所以我從不參加他辦的任何活動。」
「世欽也不愛參加。」她謹慎地微聲試探。
「是啊。」曼儂垂著令人歎息的濃密長睫,幽幽攪動杯中的白與黑。「比起我哥,我和世欽哥還比較投契。」
投契到成為董家的內定兒媳?
她想問,又不敢問。
「你送我母親的紅色衣料,雖然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有點俗氣,但她卻感慨到哭了一整晚。還特別叮囑我,一定要親自上門,代她謝謝你。」
啥?喜棠差點得彎身去揀自己掉落的下巴。「只是一塊料子而已……不過,它的確是挺細緻的上等貨。」送長輩的禮物,不能馬虎。
「重點不在質料,而在於紅色。」她的內斂中隱露落寞。「我母親她……雖然是元配,地位卻連個妾都不如。自古只有正室配穿紅裙,她除了這唯一的一丁點尊嚴,其他什麼都沒有。所以,你送她那塊紅色料子,讓她很安慰。至少還有人記得她的存在,甚至記得她該有的地位、她被人忽略的生日。」
喜棠不知該看哪裡,只好玩手指。
原來曼儂的母親也是可憐人。她不想同情曼儂和她的家人,可是內心卻充滿感傷的共鳴。這樣太危險,她會愈來愈沒辦法討厭曼儂。那她豈不完了……
「不光是我母親,我也很佩服你的細心。」
「我沒有很細心,只是因為我額娘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穿紅裙,所以我才會……想送令堂這份禮。」
啊,笨蛋!她幹嘛跟曼儂吐這些心事?
「你額娘不是元配?」
「她是側福晉。大福晉早就過世十幾年了,我額娘也當家操持十幾年,卻一直沒有被扶正。從我阿瑪和太爺的態度來看,我額娘再稱職再賢慧,他們也不打算給她正名,她永遠不配穿紅裙。」
這使得喜棠不得不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一定要夫婿送一套紅衣裙給丈母娘,認定額娘的正室身份。這也是她在婚前對世欽開出的唯一交易條件,但……若不是世欽一板一眼地忠於承諾,她差點一時因對他的迷戀而放棄原本堅持的條件。
奇怪,為什麼她會因愛情而腦袋錯亂到那種地步?為了丈夫而擱下親娘?她是狼心還是狗肺啊,而且一點掙扎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我都欠你這份情,因此今天特地送個東西過來給你。」曼儂悠柔低語,執起一塊報紙大小的板子,剝開包裹在外的牛皮紙。「這是世欽哥在巴黎的最後作品,他當時熱戀的情人肖像。」
喜棠凍結在沙發上。
該來的躲不過,她遲早得面對世欽的那段荒唐。但她不想看、不願看、不要看!打死她都不屑看!
可是她的雙眼卻瞠得老大,幾乎暴凸,黏上畫板。
除卸掩覆的畫板,載滿美麗的色彩。金的黃的橙的粉的,還有不可思議的白,隱隱約約地融進所有色彩,又似獨立出來。
那些全是尋常顏色,集結在畫布上竟變得超乎尋常,令人讚歎。他彷彿將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獻給這一方天地,用盡所有的才華去謳歌他摯愛的佳麗。
她不知道世欽是天才或白癡。用盡這麼美的色彩,卻看不出他在搞什麼名堂……
「這個……是他的情人肖像?」
「很美吧。」曼儂心醉地凝睇畫面。「百看不厭。」
「那……那個情人在哪裡?」
「巴黎。」
「不是,我是說,這個畫裡面……哪一個是人類?」
曼儂錯愕地瞪往喜棠,好像她突然變臉成豬八戒,妖怪現形。
喜棠勉強勾起嘴角,尷尬得很,可她實在很急著知道……
曼儂回神暗咳,收斂失禮的神態,望著畫面耐心詮釋。
「世欽哥在留英期間的空檔,跑去法國找我小哥丹玉玩。本來只是旅遊而已,他卻一頭栽入了西洋繪畫。我只能說,他的天分實在出乎我們想像,甚至令專攻洋畫多年的小哥深感挫折。」
「喔。」那到底哪一坨顏料是他的情人?眼睛鼻子嘴巴在哪裡?
「他……在概念上傾向抽像主義,筆法上卻充滿印象派風韻。這或許得歸功於他出色的書法底子和對色彩卓越的敏感度……」
「人呢?」怎麼看來看去,都看不見人?
「就是這個。」
戴著白絲手套的纖指,圈畫著一塊雪亮區域,喜棠立刻黏上去。看半天,不懂。拿遠一點,瞇著眼,不懂。把頭側過來看,不懂。側過去看,不懂。索性把畫板整個顛倒過來,還是不懂。
「他的情人到底長成什麼樣?」
曼儂無奈地吐了好長一口氣。「像你一樣。」
她這是在諷刺嗎?「世欽在歐洲的生活很荒唐嗎?」
「以一般人的眼光來說,或許吧。」她已無力繼續對話。「好了。這幅畫既然送到你手裡,我也該走……」
「怎麼個荒唐法?他有多少個情人?」她急急追問。
曼儂不知該如何應付如此庸俗的逼供,倦怠得只能直話直說。「他幾乎跟每一位模特兒都有肉體關係,整天作畫、飲酒、做愛、作畫,像個畫瘋。他每畫幾幅就換一個模特兒,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
那個賤骨頭!「後來呢?」
「後來他和世方哥都被召回上海,董媽媽還下跪哭著求世欽哥浪子回頭,別再碰畫筆。省得像我小哥那樣,被父親攆出去。」
所有關於世欽的生活碎片,終於漸漸結成一個畫面。
壓抑而封閉的東方,到了西方就成了狂野的解放。但他終究還是得回到東方,這是他的根,他的血脈,他的歸屬,他的責任。他只剩靈魂可以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