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敬眼眶濡濕了。
「不要難過,敬兒。」老人說。
沒人要求,戀文不自覺地主動把話傳給關敬。
「關敬,你父親要你不要難過。」
莊琪吃一驚,手中的杯子潑翻在身上,熱茶燙得她跳了起來。
關伯母招著手叫她和她過去。她不想錯過精彩部分,忍著微微的灼痛。
「不要緊,不要緊。」她也往搖椅看,但和關敬一樣,她只看到椅上空空如也。
「伯父,昨晚您提到一個叫石彥的人。」戀文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題。「他是個畫家嗎?」
「是,曾經是。他四歲即開始習畫,六歲時,他父親為他請了位洋老師教他國畫,那位洋老師見他資質深厚,後來帶他去了英國,拜在洋老師的老師門下。那年他八歲。待他再回上海,已是十六歲的翩翩美少年,在英國開過兩次畫展的小畫家了。」
老人敘說間,關敬經母親的手語知曉內容,莊琪不敢發聲造次打擾,只有忍耐著乾著急,對她這個直性又急性的人,這可真是一大考驗。
「這位畫家石彥就是我見到的那個……呃,你知道的吧?」
老人微笑。「正是他。」
「爸和此人有何關係?」關敬對搖椅問道。
「我和他並無關係。我到這邊後認識的一位朋友是他故世的親人,我是受托來幫忙的。」
「他的親人是否全都不在人世了?」戀文緊跟著問。
「我僅見到兩位,石彥的父親和母親。」
「啊。」
「不過我知道石彥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都早已轉世去了。」
「啊。」
戀文盡顧著為石彥——總算無名鬼有個姓和名了——惋歎,並未看見老人似有深意的投向關敬和莊琪的一眼,而他們兩個又都看不見他。
「伯父,請問你可知道石彥何以對過去的事沒有半點記憶?」
「你且聽我說出整個故事始末。當石彥返回上海時,正趕上長他兩歲的哥哥成親。新娘子和石彥同年,花容月貌,膚白如雪,聰明伶俐,詩詞書畫樣樣精,真個是人見人愛,而詩詞書畫中,她最鍾情的又是畫。」
糟了!戀文有些明白了。
不好了!關敬也想道。
急死人了!莊琪簡直要坐立不安起來。
「不用說,自小受藝術熏陶,又留洋受藝術教育的石彥,情不自禁就深深為她所吸引。」
「可是,她是他新嫂子啊!」戀文忍不住喊。
「正因為如此,他只有將愛慕之情深藏心底,卻變得抑鬱終日,落落寡歡。每見到他兄嫂情意綿綿,他羨慕、嫉妒交加,心如刀割,而面對他們時,卻仍然強顏歡笑。」
這傻子!戀文不知要為他心疼好,還是惱他如此愚癡,卻忘了關她何事?
她不過在聽一個將近百年前的故事。
「壞就壞在石磊,石彥的哥哥,知道妻子愛畫如癡,且十分欣賞弟弟的才氣,便鼓勵她去和石彥學畫。每天得以有幾個小時和心上人獨處一室,可毫無顧忌、盡情放肆地看她看個夠,並不能解石彥心中的痛苦,相反的,他加倍感到折磨,佳人近在咫尺,卻宛若天涯。誰說望梅可止渴呢?他的渴望卻是與時俱增,內心交戰、掙扎,痛苦不堪哪。」
關伯母比著手語插進來。
「休息一下吧。」關敬乘機喘一口氣,這故事郁愁得教人窒息。「媽說莊琪等著想知道內情,等得快要坐不住了。她去拿些點心來大家吃,我和戀文把到目前為止聽到的告訴莊琪。」
「啊,伯母,太感謝您了。」莊琪開心的喊。
關伯母微笑地擺擺手,起身往廚房走去。
「父親還在嗎?」關敬問戀文。
「在。你有話要問?」
「唔,我想知道他在那邊好不好?都做些什麼?」
莊琪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人家要父子敘情,她怎好打斷?只好仍捺著性子。
戀文倒是看到老人對莊琪露出瞭解的慈愛笑容,然後她為關敬傳達他父親的回答。
「我在此無憂無慮,不用擔心。我的生活很閒適,交了許多朋友。」
關伯母拿出許多自製小點心,有紅豆糕、小米卷、豆沙酥餅等等,一邊吃著,戀文一邊和關敬輪流把聽了一半的故事告訴莊琪。
急著把它說完的卻是老人,他說他等一下有事要回去。
故事後半段自然不是快樂的結局,但那至情曲折卻是足可媲美淒美又哀惻感人的文藝悲劇電影了。
石彥暗戀嫂子,終至憂鬱成疾,一病不起,請來的名醫皆束手無策。
當他拒食任何湯藥,唯有其嫂端到床邊哄他時,才肯稍稍進食及服藥,石磊心中已若有所悟。
一日,石磊進弟弟房中,關上門,兄弟閉門談了許久,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石磊出來時亦無異狀,只安慰父親,道弟弟終會痊癒,請二老放心。石家二老最心疼寵愛的就是這個天資異稟的ど兒。
翌日,石磊遣退所有輪流來服侍二少爺的傭僕,只讓他妻子進房照料石彥。不過一天,石彥的病情立刻大有起色;再一日,他甚至可以下床走動了。
第三日,石磊一早就出了門。他離開後,他妻子在房中看到一封留書,囑她好好照顧石彥,勿以他為念,他此去無涯,是不會再回來了。
石磊的留書出走,震驚了石家二老。石家也算大戶人家,此事若傳出去,非同小可。二老以為媳婦和石彥已有不可告人情事,才逼得石磊離家。然而,石彥是他們的驕子,他誰不愛,偏愛上他哥哥的妻子,既是他所愛,石氏夫婦也不能為難媳婦。
幸好她出牆也出在自己家裡,也還是石家的媳婦,石氏夫婦對外只說石磊有事出遠門,打算隔一陣子就道他棄家眷不顧,來了信說在外地已另娶妻,再名正言順地讓媳婦再一次嫁入石家,不過這次嫁的是石彥,以此瞞天過海方式掩去醜聞。
「他們也太自私了。」從西貢回市區的路上,莊琪急急道。「那小女人出牆出在另一個兒子,又正好是他們引以為榮、留過洋的兒子,就沒關係。這若換了別人,小女人不給休了,外加個遊街示眾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