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寬悻悻然瞪著她,「我記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呀!我記得高中的國文課本裡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們那一屆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記憶力不行就說一聲嘛!」
允寬兩道濃眉全擰在一起,「我的記憶力不行?」他開始嘰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鐘沒停下來吸一口氣。
「你在說什麼呀?」
「你不知道?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築物,你——個都沒聽說過?」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嘖嘖嘖嘖!」
於嵐拚命想板起臉,還是失敗了,「我們還去不去茶藝館呀?」
「去呀,為什麼不去?沒有酒,茶也不錯呀。古人說的什麼『寒夜客來茶當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確定這一次沒有背錯,不覺大樂,「所以呢,寫酒的詩都可以拿來和茶代換一下。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喚將取出來……」
於嵐立時笑岔了氣,捧著肚子直叫「哎喲」,允寬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又背錯了?可是吟起來很順嘛!」
他不解釋也還罷了,這一來簡直是愈描愈黑。於嵐才剛剛止了笑,一聽又彎下腰去。允寬看著她嬌小的身子笑得發顫,垂肩的長髮閃爍亮麗光芒,唇邊的微笑便不覺漸收漸淡,但當於嵐直起身子時,他又已是一臉自嘲、以及被嘲笑的無可奈何。
這一整天便是這樣過去的。他們去了茶藝館,一直坐到午夜時分,只是胡亂聊天。
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講啊?講的又都只是身邊瑣事,允寬和她談德國,談萊茵河,談他就讀的柏林工業大學……於嵐著迷地聽著、笑著,問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下幾萬種匪夷所思的結論。茶藝館裡整日流瀉埩琮的箏聲,杯中的茶水碧於荷葉,竹簾將榻榻米隱隱隔開,棉紙糊就的燈籠裡,亮起昏黃微暈的光芒。於嵐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開懷地大笑,細細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嗎?這杯子裡裝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了。走廊和客廳裡的小燈還亮著,家裡卻已經悄無聲息,顯然每個人都已入睡。
於嵐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實在不想去面對母親好奇、歡喜,以及追問的眼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允寬出遊的事情。事實上,今天一整天,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只是和允寬笑、玩、鬧,憑著自然的情緒去反應、去應和、去釋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懷。她對允寬的戒心在這一天中愈來愈少,卻在回到家時猝然驚覺,不知道彼此所佔據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了。她為此而慌亂,事情彷彿已超過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寬的相處時間,除了輕鬆自在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親密與調和。那種氣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為允寬看來如此一—無辜。
於嵐不自覺地緊咬了下唇,步上樓梯的時候,她困惑地回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使她幾乎屏住了呼吸。
允寬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專注、焦切、渴望……不可測度。但於嵐掉過頭來的時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臉,…『霎間他眼底神情盡掩,於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是她看錯了吧?因為允寬正在微笑,「累了?」
「還好。」她只能這樣回答。
「顯然我是個很有格調的觀光客,是吧?沒有拉著你到處去買東西。」允寬笑著打開自己的房門,「謝謝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於嵐呢喃,看著他關上房門,不知怎地竟覺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這』一天的經驗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來破壞一一至少不是現在。她走進浴室去洗澡,任流洩的熱水在自己身上沖刷過去,明天再想吧!以後再想吧!
第八章
接下來那幾天,竟過得出乎意料得容易。
星期一早上,於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真是好久沒有睡得這般香甜了!她在衣櫥裡挑出一件酒紅色差別毛連身洋裝,字形的衣領顯出她潔淨修長的頸項,她在頸間繫上一條極長的金鏈子,對著鏡頭裡明麗的容顏微笑,蹭著輕快的步子下樓去吃早餐。
「早啊,小霧。」既嵐漫不經心地從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麼,玩到這樣晚?」他的聲音正好大到全家都聽見。
「噢,我們陪妮妮去逛動物園。」於嵐的腦袋飛快地轉動,正好接著允寬投來一個「共犯」的眼神,「然後在外頭吃火鍋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著沈太太。謝天謝地,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起疑。但是……奇怪,這裡面好像有什麼事不大對勁?偏是一時間又想不出來。於嵐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直到坐進車子裡還在想。
但那兩名男子並不給她什麼思考的閒暇,他們不再聊建築,靈敏度把箭頭往於嵐身上射。三個人在車裡胡說八道,鬧得於嵐一路笑著下了車,走進辦公大樓時還在笑。
星期—過去了。
星期二過去了。
星期三過去了。
允寬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切、那種輕鬆、那種安適。他自在地和她說笑,話題卻絕不沾惹當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卻再也不帶男女之情了,連讚美都是明朗乾淨的。於嵐喜歡這樣的相處,這種相處是沒有威脅性的,可以讓她放心的。至少,她認為自己應該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隨著時日的消逝,她卻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時常常無故發楞。在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絕去想,拒絕去分析,潛藏的思緒是閘門後的洪水,不開就不會宣洩……—但它會愈積愈多,終於不能為閘門所遏阻。